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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荡子诗三首细读
作者:李俏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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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荡子(1964-),是目前在广州的优秀诗人。之所以说目前,是因为据其自述,自一九八二年离开家乡湖南益阳以来,一直处于流浪的状态中,当过兵,教过书,做过记者,也做过生意,又读过书,总之,干过十数种短暂营生,足迹遍及大江南北,当然主要还是在湖南与广东之间来来去去。诗评家燎原说,“这是一种能将人拖得身心俱疲乃至玩世不恭的闯荡。但他正是由此而进入了诗歌的腹地——光天化日下的黑暗”。也许是因为如此丰富的经历和微末的地位,东荡子可以说是一个最深入时代的人,一个最能感觉时代的痛处的人,一个在不合时宜的诗歌写作与生活之间作反复的质疑并最终肯定诗歌写作的价值与意义的人。在且只有在这样的意义上,他肯定了诗歌的意义:为消除自身以及人类精神中的黑暗。
东荡子的诗打上了自己生存体验的深深烙痕,但又完全超越了他个人的生活内容,从某种意义上说,东荡子是一个沉思的诗人。在此所选的三首诗都与东荡子对诗歌本身的思考相关,可以说这也是他所思考的最核心的问题之一。东荡子的很多诗篇都可以把它看作诗歌与时代、诗歌与生存之间的紧张关系的一种反应,也因此他对诗歌本身的思考就不仅仅是关乎诗这种文体了,而是与时代的本质、生命的本质息息相关的。
之一:《真理与蚂蚁》
不可言说的真理说出它
意味着说出了谎言真理犹如石头
赤裸而沉默 对抗一切外来的力量
如果将它粉碎 它便力量倍增
在此之前 我还未投入神的怀抱
我对蚂蚁的劳动怀有特别的感激
它也不可言说 精确而有力 从不仰视
高大的事物如果愿意 它随时都可以
在它们的头顶开垦一片自由的天地
如果它爱 它在那里建造爱的宫殿
我曾“请大地为它们戴上精制的王冠”
我也曾因忌妒而泄露人类的叹息
不可言说的远不止真理和蚂蚁
什么东西把我们拉住 无法挣脱
丢弃我们也许我们才能把自己丢弃
2002.5—6 牛塘
这首诗的题目看起来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事物,一个是抽象世界的真理,一个是具象世界的蚂蚁;一个是有生命的微末之物,一个是无生命的永恒之物。诗人凭什么将它们嫁接起来呢?难道诗人有肆无忌惮地搬弄语言的特权吗?
进入诗歌,我们很快看到,真理与蚂蚁之所以被诗人搬弄到一起,源于一个共同的特性:“不可言说”。“不可言说的真理说出它/意味着说出了谎言”,简短有力的句子,道出了对语言的不信任,而非对真理的不信任,真理从语言中滑脱,当它被语言“说出”,它就发生了变质的现象。老子说:“道不可言,言而非也”,禅宗有“不立文字”之说,黑格尔则认为,内在的思想被外化为语言时必然会“异化”;对语言的不信任由来已久,但是一切“真理”都逃不脱用语言来表达的命运,除了用语言,我们还有什么手段?所以后现代以来的哲学家干脆不相信有什么真理,因为语言不但有作为符号的不足性,更因为语言早已遭受了权力的干扰和污染,真理本身就是一种权力话语,是权力的再生产。这是福柯的发现,从这个意义上说,任何被语言说出的真理也的确一如“谎言”。但是,东荡子先生更接近于古典的柏拉图,因为他并不否认真理存在,它存在于某个地方,就像柏拉图认为“床”有“理式的床”“实际的床”和“影子的床”一样,真理就是“理式的床”,所以他说“真理犹如石头/赤裸而沉默对抗一切外来的力量”,真理在某个地方结结实实地存在着呢,只不过我们的语言打不着它的边儿。而且我们必须对这个在某处隐蔽着的真理心存敬畏,因为“如果将它粉碎它便力量倍增”,真理是神秘之物,它存在,但“不可说,不可说,一说就错”。
蚂蚁,这个东荡子最情有独钟的细小生命,诗人认为“它也不可言说”。可是非常反讽的是,正如对待真理,在说它“不可言说”之后他立刻以“真理在握”的确凿语气对真理进行了言说,他也立刻对蚂蚁进行了言说,他赞美它“精确而有力从不仰视/高大的事物如果愿意它随时都可以/在它们的头顶开垦一片自由的天地/如果它爱它在那里建造爱的宫殿”。但是我们要看到这一系列的言说是怎样地远离了蚂蚁本身,与其说它在赞美蚂蚁,不如说它在赞美某类人——比如说诗人。“精确而有力”绝对不是什么蚂蚁的特征,而是诗人特有的对文字的追求。“从不仰视高大的事物”以及对自由的开垦和爱的建设,都是优秀诗人的品质。我们看,诗人在用语言尽情地赞美蚂蚁的同时又远离了蚂蚁,就如我们在自以为说出了真理的同时早已远离了真理。
“不可言说的远不止真理和蚂蚁”,真理和蚂蚁只不过是事物的两个极端,一个宏大,一个细小;一个抽象,一个具体;一个须仰视,一个可俯视;一个有生,一个无生;如果诗人这两个事物都不可言说,那么还能言说什么?没有什么是可以言说的。对于诗人,这又构成了一个悖论,因为诗人的天职就是言说,而且诗人最大的理想就是成功地言说那不可言说之物,他们想把人类经验范围内所有深邃、微妙、可能与不可能之物付诸语言,没有人比诗人更迷恋语言的了。
“什么东西把我们拉住无法挣脱/丢弃我们也许我们才能把自己丢弃”,什么东西?对于诗人来说,就是语言。与语言的痛苦关系构成了诗人的命运,一方面语言是诗人一生中的至爱,诗人一旦中了语言的蛊,就再也无法从其中挣脱,另一方面,诗人又比谁都深深体验到语言的限度,语言总在背离我们,“丢弃我们”,我们才这样把自己丢弃在语言的迷途中,正如诗人本人,为了揪住语言的尾巴,半辈子把自己丢弃在途中,在流浪中。
之二:《打铁》
他想在铁里盖一间茅屋
他想从火里娶回一个美人
铁匠铺的师傅快到中年他双手是黑的
他的手不停地忙活翻飞
使劲时露出洁白的牙他的脸是黑的
他拖着一双烧破的鞋子 他的头发他的脸
他的四肢和衣服他的全身上下所有的
乱得像他的铁铺到处堆满了垃圾和废铁
他拉动风箱 仿佛一种瞬间的休息
遐想或沉思
他的双手在忙活 火焰呼呼尖叫 往上蹿
他的眼睛被烧红在尖叫
铁匠铺的师傅已经麻木他从胸膛
取出烧红的铁使劲地打操着他的铁锤
他要把它打成他想到的模样他要把它打黑
他要造好他的茅屋,
他要娶回他的美人
对于诗人,他写一切事物也是在写他自己,因为他把自己融化在一切事物中,我们总是从他笔下的事物看见他的心。诗人写打铁也是这样。
诗的第一、二句充满了幻想色彩:
他想在铁里盖一间茅屋
他想从火里娶回一个美人
这句话与我们熟悉的一句话非常近似,那就是鼓励读书人好好读书的一句话:“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读书是高雅的事,但是鼓励人读书的这句话却充满了世俗的气味;而东荡子的诗在此迥然相反,打铁是粗活,是低贱的营生,打铁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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