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期


东荡子诗三首细读

作者:李俏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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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法却充满了异想天开的神奇诗意。这是个诗人打铁匠。
  接下去是一幅打铁匠日常工作状态的素描,只有黑白两色:“他双手是黑的”,“他的脸是黑的”,他“使劲时露出洁白的牙”,但充满了动感与力量:“他的手不停地忙活翻飞”。打铁在如今是一种日益没落的职业,是一种带有乡村色彩的适合怀旧的职业,没有铁匠在今天还能凭这个职业得到昔日的光荣与富足,所以诗中也透露出某种破败的气息:“他拖着一双烧破的鞋子他的头发他的脸/他的四肢和衣服他的全身上下所有的/乱得像他的铁铺/到处堆满了垃圾和废铁”。这是诗中写实的片断,体现了诗人具体入微捕捉日常生活镜头的能力。但也是诗人的欲扬先抑,平静、写实中潜伏着升腾之力,打铁的过程渐渐由物质的维度上升为精神的维度,实境进入了虚实相生的幻境:
  他拉动风箱 仿佛一种瞬间的休息
  遐想或沉思
  他的双手在忙活 火焰呼呼尖叫 往上蹿
  他的眼睛被烧红在尖叫
  铁匠铺的师傅已经麻木他从胸膛
  取出烧红的铁使劲地打
  打铁人此时完全是一个真正的诗人,眼睛的“尖叫”和“从胸膛”取出的铁,说明在打铁过程中所注入的生命激情,恰如诗人在写诗过程中所燃烧的生命激情,而接下去“他要把它打成他想到的模样”,更是诗人的行径,只有诗人打铁匠才不为实用而打铁,为内心的自由,为内心的想象力而打铁。
  诗的结尾两句呼应开头,在诗的形式上形成一个相当完美的圆的结构,但转换上浑然天成:
  他要造好他的茅屋,
  他要娶回他的美人
  茅屋是安置肉身的场所,而爱情是安放灵魂的场所。铁匠想从打铁里得到的,恰如诗人想从诗歌中得到的。从某种意义上说,诗人就是一个语言的打铁匠,思想的打铁匠,他同样贫穷而耽于幻想,热爱自己早已不时兴的职业,将激情、美和梦想铸进打铁的过程。
  优秀的诗人是这样一种人:他从一切事物里看到诗的神秘踪迹,仿佛和一切事物分享诗歌的秘密。《打铁》就是这样一首发现了事物与诗歌之间隐秘联系的浑然交融的诗。
  
  之三: 《和谐》
  
  如果我真的显得多余
  像南方商业的噪音 以及人们对金钱的谩骂
  我的多余正是对你们恰到妙处的打击
  你们不会知道我曾努力使自己变得无知和糊涂
  只写一些无关痛痒的诗但必须健康
  像我的身体一样 像野草
  远离城市的污染 远离美好的言词 自生自灭
  这不符合我 我的怪性从中作梗
  折断我 使我自己叛离
  我的灵对我的肉体说:走吧,没有水和粮食
  我的肉体对我的灵说:走吧,没有栖落的地方
  事情到这里还没有结束
  我又不断听见你们梦呓
  难道是我在不断偷听你们的梦呓?
  1996.10.26 圣地居
  这是诗人对自己作为一个诗人在这世上生存所做的反思。作为一个在商业狂潮中、在利益高于一切的环境中全身心地从事无利可图的事业——诗歌写作的人,作为一个因诗歌而更加困顿没有世俗成功的人,他必须不断地反省自己身份的合理性,这也是我们这个时代所特有的事情。因为在古代,在不远的过去,“诗人”都毫无疑问是一顶桂冠,而今天,“诗人”身份是一种尴尬,当一个人说自己是“诗人”的时候,再也没有那种毫不犹豫的敬仰目光投来,相反,人们的目光是奇怪的,仿佛看到某种不正常的动物,仿佛看到某种疾病的象征。因此这个时代的诗人常常自觉不自觉地要反省自己存在的价值问题,而东荡子尤其是经常在这个问题上深思的一个诗人。
  如果我真的显得多余
  像南方商业的噪音 以及人们对金钱的谩骂
  我的多余正是对你们恰到妙处的打击
  “显得多余”是诗人在现实生活中的尴尬位置,人们正是这么看待诗人的。为了加强读者对“多余者”身份的体验,诗人又用了两个比喻,“像南方商业的噪音”,或者像“人们对金钱的谩骂”,第一个比喻相当新鲜而准确,第二个比喻却有些费解,“人们对金钱的谩骂”是多余的吗?至少从言行不一这一点来看是多余的,因为不管人们在语言上对金钱表示过如何的鄙薄与不屑,在行动上他们一点也没有放松对金钱的追逐,甚至这种追逐更疯狂了。两个小小的比喻顺便对当今的人世暗讽了一下。但是我们要知道,这两个比喻也不是信手拈来的,诗人在什么样的环境中才特别显得“多余”呢?正是在这样惟利是图的喧嚣时代。但接着诗人就以相当自信的口吻有力地宣布了自己存在的价值:“我的多余正是对你们恰到妙处的打击”。诗人并不妄自菲薄,他清醒地知道自己的存在对于这个时代的精神平衡价值,因为正如他在评说另一个诗人的时候所说的:“他的写作和生活的态度甚至是对这个时代的批评。”
  诗人接着写了自己如何努力,想要融入庸众或者和时代保持一种不痛不痒的边际关系,比如“努力使自己变得无知和糊涂/只写一些无关痛痒的诗”,因为诗人的清醒和另类姿态的确会使诗人本身也受到伤害的,早在四十年代,智慧多思的穆旦就这样反思智慧的负面:“智慧使我们懦弱无能”,而在晚年的《智慧之歌》里,他又诅咒生命中惟一不凋的智慧之树,因为正是诗人的智慧和清醒使他比一般人活得更痛苦,这和古老的屈原那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痛苦是一样的,所以诗人努力的方向十分的奇特:“努力使自己变得无知和糊涂”,或者至少保持不参与现实,像野草一样在远离丑陋现实的地方自生自灭。这是与现实相安无事的两种方式,或者说这是保持表面“和谐”的两种方式。但是诗人断然否定了它,他说:“这不符合我我的怪性从中作梗/折断我使我自己叛离”。“我的怪性”,即诗人的天性,也是诗人的天职,因为这样的生存方式无异于灵肉分离,诗人触目惊心地写道:
  我的灵对我的肉体说:走吧,没有水和粮食
  我的肉体对我的灵说:走吧,没有栖落的地方
  于是“我”自己内部的和谐被打破了,但是“事情到这里还没有结束”,因为“我又不断听见你们梦呓”,梦呓是人被压抑的最深愿望的泄漏,梦呓是真实心灵的无意识显现,这就是说,诗人总是听得见人们心灵深处的另一种声音,也许应该这样说,诗人就是那种能够偷听人类梦呓的有特殊禀赋的人,这样他就不但看到了自身内部的叛离,也看到了这个时代的人们隐藏不露的内部叛离,这样一来,诗人,这个致力于说出真相的人,这个在试图说出中拯救的人,就有了完全的存在理由。
  “诗人何为”的问题其实是一个困扰诗人已久的问题,东荡子坚信,诗人是为消除自身与人类精神中的黑暗而存在的,是为人类精神的完整性而存在的,那么他的“多余”正是时代精神中另一极的力量,他以与时代不和谐的存在相达成了真正的和谐。
  注:此三首诗均选自《王冠》,东荡子著,天津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年6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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