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期


描绘文化冲突与杂糅的文学“细密画”

作者:杨中举

更多经典:点此访问——应天故事汇




没有创造出承继细密画的新形式。他意识到了阻碍恰恰来自对真主阿拉的信仰,在伊斯兰信仰中,法兰克的特色被视为魔鬼的力量,当细密画家们学习法兰克大师时,同时存在着内心根本的怯懦与矛盾。同时,法兰克绘画艺术的技巧也不是一日之功就能掌握的,需要好几个世纪的磨炼。这样,如何协调传统与外来因素之间的对抗,如何看待过去与现在的冲突就成为一个异常重要的问题,这恰恰就是不同文化与文明碰撞、相遇、交流所要认真处理的问题。“橄榄”之所以成为凶手,是他的内心受到了强烈的文化冲击的结果,是他不能合理处理两种画风的结果。对此现象,帕慕克认为:“对传统的伊斯兰画师而言,西方肖像画的绘画方式是个极大的挑战,这与他们传统的绘画方式完全不同。基于此,代表了两种完全不同的观看、绘画方式,甚至代表了两个不同的世界。一个通过个人的研究观看,另一个通过神之眼观看世界。后者更像是用精神之眼在读解世界。在我的小说里,这种冲突甚至带来了凶杀。但是读者应该发现,我并不相信存在这样的冲突。在我看来,所有优秀的艺术品都来自不同文化的混合。”
  另外,帕慕克还用许多象征性的细节写出了美的强大力量,阐释自己的美学观、艺术观、战争观、历史观、信仰观。细密画家鹳鸟讲述艺术可以改朝换代的故事,体现了艺术美的现实功用与精神力量:法希尔国王的军队打败了赛拉哈丁汗的军队。法希尔国王俘虏了赛拉哈丁汗,将他折磨致死后,依照习俗,法希尔国王立刻入主已故大汗的图书馆与后宫,作为确立其统治的象征。他授意装订师拆散书籍并将之重新编排,改写的历史记录文献,把自己称为“胜利者法希尔国王”;在文献插图中,细密画画家们抹去了赛拉哈丁汗的脸孔,画上富有生机的法希尔国王的面容。但法希尔国王篡改的《莱依拉与梅吉农》书中的那张画,十分拙劣,流露出了本质面目,而导致最后兵败被杀。他之所以篡改画像,是因为画册象征历史,谁的面孔留在画册中谁将名垂青史,万古流芳。这一象征表明艺术与美不可被亵渎、不可被篡改的内在力量。“橄榄”讲述的失明与记忆的故事,也阐释了艺术不能被独霸,谁想独占完美的艺术谁将毁灭的道理。黑羊王朝统治者吉罕王的画坊中,著名的大师谢赫·阿里绘制了一册精美的《胡斯莱夫与席琳》。吉罕王得到艺术珍品后刺瞎了画家的眼睛,但画家逃亡后凭借惊人的记忆为白羊王朝的高个子哈桑画了一本更美丽的画卷,哈桑从新书中获得力量而战胜并杀死了吉罕王。这里的象征故事说明美的精神不可毁灭,人类文化与艺术是人类共同的财富,既不可能成为私人的独有之物,也不可能被扼杀,它会在人类心灵与文明的交流与传播中更上一层楼,孕育出更富有魅力的艺术美。奥斯曼大师在宫廷中欣赏到了无数绝妙的名画之后,不仅透过画的力量找到了杀人凶手,而且获得了超越自我的精神满足,刺瞎自己的双眼,让美留在心灵世界中,表达了对美与艺术的尊重与敬畏。
  从小说细节描写上来看,小说本身就以文字绘出的一幅“史诗式的细密画”。细密画是伊斯兰绘画艺术中一种精细刻画的小型绘画。主要用作书籍的插图及封面和扉页上的装饰图案。随着时代的变化,它们有的画在羊皮纸上,有的画在纸上,也有的画在书籍封面的象牙板或木板上,形式不一。多数采用矿物质颜料绘制,甚至把珍珠、蓝宝石磨成粉当颜料,对以后艺术有相当影响。帕慕克从六岁到二十二岁一直学习绘画,对绘画艺术有较深入的了解,对伊斯兰世界的古典绘画细密画非常钟情,从中找到了文学创作的灵感,他认为是细密画的方法让他构思出《我的名字叫红》:“激发我写作这本书激情的主要是伊斯兰细密画,我把我看过的细密画里不可胜数的细节都放在了小说里。在爱和战争背后潜藏的古典伊斯兰故事是每个人都耳熟能详的,不过今天西方化的大趋势下,很少有人记得他们了。《我的名字叫红》是想对这些被遗忘的故事和无数美轮美奂的图画致敬。”正是凭借着他深厚的绘画修养,《我的名字叫红》的写作本身带上了细密画的特色,每一章节都是一张人物心理图画的细腻描摹,比如第一章“我是一个死人”开篇就写出了自己被杀死的细节,如现眼前:“如今我已是一个死人了,成了一具躺在井底的死尸。尽管我已经死了很久,心脏也早已停止了跳动,但除了那个卑鄙的家伙之外没人知道我发生了什么事。而他那个混蛋,则听了听我是否还有呼吸,摸了摸我的脉搏以确信他是否已把我干掉,之后又朝我的肚子踹了一脚,把我扛到井边,搬起我的身子扔了下去。往下落时,我先前被他用石头砸烂了的脑袋摔裂开来;我的脸、我的额头和脸颊全都挤烂了;我全身的骨头都散架了,满嘴都是鲜血。”死人在现实中不可能说话,作者运用想象,让死人说话,以细腻之笔法绘画暗杀与死亡的过程。第二章“我的名字叫黑”中通过返乡的青年黑之口描绘了十六世纪伊斯坦布尔城的风貌:“我就是如此离开了蹄铁市场,来到苏莱曼清真寺旁的一个地方,望着雪片飘落金角湾。清真寺面北的屋顶,以及圆顶上迎着东北风的几个部分,已经开始积雪。一艘逐渐驶近的船只,降下了向我致意而啪啪响的船帆。船帆和金角湾的水面都笼罩在这铅灰色的雾气当中。眼前的柏树和梧桐树、屋顶、凄凉的黄昏、下方住宅区传来的声响、小贩的叫卖、清真寺庭院里孩童的玩耍叫喊,这一切糅入我的脑海,决绝地使我感到,从今往后,除了这里,我将无法在其他城市生活。”这里有近景的细绘,远景的细描,静的形象,动的姿态,感觉的真实,读者通过文字就能触摸到一幅精密的风景画;第三十一章“我的名字叫红”以红颜色的自述,表现了红色无处不在的存在状态,也似一幅红色绘成的逼真图画:“真的,我无处不在:在围城军队的旗帜上,在举行盛宴的餐桌桌布上,在亲吻着苏丹脚背的使者的长衫上,以及任何描绘着宝剑的场景中,它们的故事深受孩童喜爱。是的,在俊俏学徒和细密画大师的目光注视之下,通过纤细画笔的涂抹,我在产自印度及布哈拉的厚纸上展示出了乌夏克地毯、墙壁纹饰、伸长脖子从百叶窗里探头张望街道的佳丽身上的衬衫、斗鸡的鸡冠、神话世界的神话果实、石榴树、撒旦的嘴巴、图画边框的精巧勾线、帐篷上的弯曲刺绣、画家自得其乐所画的裸眼才能看到的花朵、糖制鸟雕像上头的樱桃眼睛、牧羊人的袜子、传说故事中的日初破晓,以及成千上万战士、君王和爱侣们的尸体和伤口。我喜欢被抹在血像鲜花一样开放的战争画面上;我喜欢被抹在大师级诗人的长衫上,与一群漂亮男孩及诗人们一起郊游踏青,聆听音乐,饮酒作乐;我喜欢被抹在天使的翅膀上、少女的嘴唇上、尸体的致命伤口上和血迹斑斑的断头上。”读着这样细密的文字,读者犹如走进了一个红色服装展,同时获得一种鲜明的色彩感。
  要言之,《我的名字叫红》是一部具有复杂思想的作品,也是作者混合多种艺术手法,以伊斯兰传统细密画式的细腻,呈现给世界的一幅文学“细密画”,它不仅表达了作者不同文化相互借鉴和融合的理想,而且也以写作行动本身做了融会贯通的实践榜样。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