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1期
从英雄时代到个人化时代
作者:谭旭东 吴德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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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是自由
那星辰之间的矛盾
门在抵抗岁月
丝绸卷走了叫喊
我是被你否认的身份
从心里关掉的灯
那脆弱的时刻
敌对的岸
风折叠所有的消息
记忆变成了主人
哦陈酒
因表达而变色
煤会遇见必然的矿灯
火不能为火作证
——北岛:《无题》
《无题》是北岛发表在《作家》二零零一年第四期上的诗,从诗的艺术风格来看,仍然是诗人一贯的朦胧诗风,但在这里我更愿意把它作为一首自喻诗来解读。联想到诗人现在的流亡身份,还有“无题”对自身指涉的传统(从李商隐就已经开始了),都促使我从“一代人”自身的命运和存在意义出发,去窥视诗人内心的秘密。当然,理解诗人就必然要把他放到时代语境当中,这也是“知人论世”的传统吧。所以,还是先走入时代的大屏幕,而不急于进入诗的文本。
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被人习惯地称为社会转型时期和文化转型时期。这期间,社会经济的转型是特别明显的,由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商品经济的转变,使整个社会发生了深刻的变化。在商品经济大潮的触动下,人们生活观念和社会风尚发生深刻的变化。而八十年代末,知识分子参与社会的积极性受挫,消费、享乐的文化氛围对理想精神的冲击,精英意识迅速淡化,大批知识分子严重流散,造成了精英文化的真空。于是,九十年代大众文化乘势兴起,在商业市场的操作下占领了文化市场的中心领地。一时间,英雄的圣坛崩塌,理想的高度陷落,呈现出一片大众狂欢、个体自由言说的喧哗局面,这标志着一个神圣的英雄时代落幕和个人化时代的到来。
昔日英雄今何在,没有了广大民众仰慕的文化英雄还会受到大众的注目吗?历史走进新世纪,单纯地从政治意义上来诠释一代知识分子的地位和命运已变得没有多大意义了。本文只想借助北岛的《无题》一诗来折射出他们在时代转换的大背景下,个体命运的孤独身影和存在意义。
众所周知,自古以来,中国知识分子有着优良的传统: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和启民心智的先觉精神。但我们也不能忽视,他们强大的精神优势背后,也有着自身难以排遣的心灵痛楚。
自上个世纪“五·四”以来,中国现代知识分子正是在现代化的进程中体味到这种痛楚的。作为社会理性精神的代表,知识分子一面传承着社会文明的成果,一面又不断地开拓出新的社会理想。这使得他们一直站立于理想信念与现实参与之间,调和价值理性与工具理性,或通上内圣和外王之途。但事实上,理想与现实总是存在较大的距离,而且这两方面往往难以同时相容。在固守理想信念和选择现实参与的两难境况中,知识分子经受着难言的困惑和焦虑。于是,当二者剧烈冲撞时,他们只有向价值信念一面偏移,或如新儒家学派所说“内圣强而外王弱”,最终导致社会参与的失败而退守自己的精神领地。作为一个独立的社会群体,他们有着强烈的精英情结,而缺乏与大众的沟通,故难以得到强大的社会群体支撑。他们只能作为一种观念人物存在,却与行动人物无缘。但我们不得不承认,即便如此,也丝毫不能减弱知识分子对社会改造的执著信念和对祖国、民族的深厚情感。
八十年代的北岛无疑是一位显赫的文化英雄。他以一名诗人的身份向社会的黑暗挑战,以清醒的理性意识反思祖国和民族的命运,主动承担着民族的苦难与社会的责任。这在他早期诗歌(如《宣告》、《回答》、《古寺》等)中得到了很好的表达,此处不必多言。可以说,北岛这种知识分子的精英情结与同时代的国家主流意识空前合谋,它推动了国家从极“左”专制到现代化建设的思想进程。但是知识分子的秉性是永远的批判,是对现实阴暗的不认同,是对自由、民主和理想社会人生的追求。尤其是在一个现代化还极不完善的国度,作为文化英雄的他们是没有耐心来等待社会缓慢的发展进程的,所以他们激进的社会姿态只会使得他们先锋的步伐更早地受阻。可以说,是“历史”选择了让他们在九十年代退出中心,取缔了他们主角的位置。
北岛正是在这个时代之交知识分子现实参与受挫之后流亡的,因为知识分子地位的边缘化,理想主义、英雄意识的淡化,使得他倍感寂寞。而且社会生活继续维持着稳定繁荣的局面,它弥补了一些现实问题的不足。无论是体制的僵化、官僚的腐化,还是贫富悬殊、社会道德的滑坡和环境不断恶化等诸多问题,均不能让这个时代的人们怀有危机感。市场的火爆让这些精英分子们处于一种缺席的尴尬状态,而大众却达到了高度的文化狂欢。个人化时代的到来可以让商业社会迅速生产出大众所需的消费品,包括娱乐明星和市场英雄,而后又应着市场运行的规律把这些明星英雄们残酷地还原成普通的个体。尤其是世纪末国家的兴旺景象:港澳回归、入世、申奥的成功,更加反衬出昔日英雄们内心的孤寂。发表在《作家》二零零一年第四期上的《无题》便真实地流露出这位昔日文化英雄内心的孤独、困惑和对自身存在意义的思考。
下面不妨进入诗的文本,与孤独的诗人进行内心的对话了。
“醒来是自由/那星辰之间的矛盾”:“醒来”是一次睡梦中的惊醒,也或许是诗人长久的反省之后。诗人为了一种对自由、民主的渴望和向往,同时也是对现实改造的无望,来到了异国的自由之土。但当他跨进了自由的门槛时,却发现“自由”竟像“星辰”一样那么缥缈、难以捉摸。诗人陷入了深深的困惑之中。流亡在异国的土地上,割断了与祖国、民族的联系,还能让人感到自由吗?尤其是作为一位文化英雄,诗人有着更强烈的民族认同感和本土意识。他发现自己得到了一种外在的自由,却陷入了内在的不自由(自由主义与保守主义的分歧)。“自由”在这里是一个悖论。
“门在抵抗岁月/丝绸卷走了叫喊/我是被你否认的身份/从心里关掉的灯”:这一节诗人陷入了对往昔的回忆,以及在回忆中体味到的民族精神的失落。年华消逝在“门”外,割断了与祖国的联系的生命消耗在国门之外。往昔的为自由、民主信念的呐喊声消失了,自由知识分子现实参与的急切身姿被一种强大的力量“卷走”。“丝绸”让人联想到国旗,象征一种国家力量;但或许更是“历史”的指认,历史会把所有的东西无情地摔在后边,不复重来。现实参与的失败就意味着行为受到怀疑,这是历史的规定性。诗人以一种不合法的身份被否认掉,其行为被指认为可疑从而在民族情感上也受到排斥。
“那脆弱的时刻/敌对的岸”:诗人内心的这盏“灯”由于缺乏民族情感之“油”变得很微弱了。思念祖国,渴望得到认同的“脆弱”心事,被横摆着的一条“敌对的岸”击溃。同时,诗人的理想信念也处于认同与拒绝的对峙之中。诗人是如此的盲乱,双重的选择使他感到深深的困惑和焦虑。
“风折叠所有的消息/记忆变成了主人”:这是一种难以言传的思念。同时,诗的语义上也发生含混:风“折叠”了往日所有的信息收藏在内心,让诗人沉浸到往昔的记忆中;还是风有意把祖国那边传来的消息“折叠”起来,不让它惊扰诗人,使他一任留在自己的世界里。这种语义上的含混丰富地传达出了诗人想念祖国又怕思念给自己带来内心的折磨;而这种复杂的怀乡情绪背后,更隐藏着诗人在过去与现在的时空之间精神的漂泊。
“哦陈酒/因表达而变色/煤会遇见必然的矿灯/火不能为火作证”:最后一节无疑是诗人长久沉思之后的清醒,是对长期困扰内心的情感的梳理。现实的参与,原是为了一种美好的愿望,为了自由、民主的社会进步。但行为的失败,使得这种美好的愿望却成了一种否定性的个人意愿,爱国之心变成了背国之念,诗人也由人民变成了流亡者这一被拒绝的身份。这里,诗人表露出浓厚的失意情绪,也饱含诗人的理性反思。然而,即便面对这无奈的现实,诗人作为文化英雄的精英立场不变。相信在未来,这种追求美好社会愿望的理想信念终将会实现,这种被否定了的行为和身份也一定会得到认可。但现实的情形是,这种强烈的信念却不能证明诗人对祖国、民族的热爱之心。前一个“火”指代诗人为了自由、民主而参与现实的炽热信念,是被现实否定了的;后一个“火”指代诗人热爱祖国、民族的赤子之心,是渴望被认同的。这里再次表达了诗人内心难以调和的矛盾和困惑,也充满了一种深深的反讽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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