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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着一字,尽得风流”:语境暗示功能衍生出的含蓄之美

作者:谢慧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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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于有着悠久的文化传统的中国古典诗歌来说,每一首诗总是处于一个相对更为复杂的“语境场”中。诗中的每一个词每一语句,都可能承载着丰厚的历史文化内蕴,它们其实已经形成了中国诗歌的许多母题。如伤春、悲秋、悼红、思乡等等,并且这些母题的意蕴又往往可以互相衍生发明。作为中国古典诗歌的读者,在这样的文化传统和背景(或者说大文化语境)中,很自觉地(甚至不自觉地)就会在阅读的文本和相关的母题或者相关的文本之间建立起联系,也就是在语境的关联中来理解文本。对此,叶维廉先生曾颇有见地地指出:“我提出阅读(创作亦然)时的‘秘响旁通’的活动经验,文章在字、句间的交相派生与回响,是说明中国文学理论与批评间所重视的文、句外的整体活动。我们读的不是一首诗,而是许多诗或声音的合奏与交响。”这正是充分理解了诗歌阅读和创作中语境的暗示作用,有限的字、句往往“秘响旁通”,连带着纵横语境所生展出的其他意蕴,相互交织,相互派生,最终衍生出超越性的、整体性的无穷诗境。
  “望月”就是中国诗歌传统中一个悠久的主题,“秋月”即古典诗歌中一个非常重要的意象,诸如“月夜思乡”“登高望远”“望月怀远”等主题在许多诗中被反复抒发。《玉阶怨》中的“秋月”这一意象,就承载着丰富的文化内涵。古典诗词中,“秋天”——因为转向寒冷、荒芜、死亡——总是被赋予了凄凉、哀愁、沉重的否定性情感色彩,象征着美好时光的流逝和美好事物的毁灭,于是形成了“悲秋”的主题。而“秋月”这一意象在诗词中往往包含着团圆、美好、理想、幸福等象征意义,人们总是对清朗的明月寄托了梦想和希望。但是现实的人生却往往呈现出与此相对的另一面:月圆人不圆、理想和现实的巨大差距以及美好时光的一去不返。明月作为现实生活的理想对应物,在诗歌中就表达着人们的这种永恒的忧伤和感喟。而在怨妇诗中,作为抒情主人公的女子往往被看做美的化身,她们的等待也就象征了美好时光的虚掷和废弃,这和古典诗词的另一个重要母题“伤春”又紧密相连:这些妙龄的美丽女子,就像那春天盛开的鲜花一般,娇艳动人,但是春花毕竟是短暂难留,“明媚鲜艳能几时,一朝飘泊难寻觅”,时光的无情愈彰显出“春花”这一意象在象征意义上的悲剧性意味。而《玉阶怨》这首诗,确是把这些古典诗歌中的传统母题都融为一体,虽然语言极简单,意象极平淡,但是蕴涵的却是与中国人对于人生、对于时间的一种存在式的思考和感伤,其中有着丰富的文化蕴涵,并且对每一个在这种文化传统中成长起来的人来说,几乎不需要解释,就可以从中牵连出绵绵不绝的情感和联想。
  再看后两行:“却下水精帘,玲珑望秋月。”夜深,怨深,妇人终于不胜秋意,更不胜空待无望之苦,起身回房。这两句诗抓住了妇人下帘回首望月的瞬间,戛然而止,把画面定格在一个“望”上。联系上文可知妇人等待良久,而终于不见伊人归来,夜深露重,玉体难堪。本已下决心断了念头,放弃等待的期盼。可是下帘的瞬间,无意瞥见秋月如素,于是痴然凝望,竟至出神,不能自知。似人怜月,亦似月怜人,月无言,人亦无言。读之却知实乃无限言语在心头,只无语以告,唯有徒然“望”月来聊诉愁情。此乃不怨之怨,却深于怨也;不言之言,却胜于千言;不写之写,却臻于诗之至境。
  “玲珑”一语,具有多重的意义。我们既可以把它当做副词修饰动词“望”,状写思妇神姿举止的优美超俗,也可以把它作为形容词修饰“秋月”,表现明月的皎洁动人,二者皆可成立,秋月的完满与思妇的美丽相互映衬,传神之笔绘出望月怀远的清雅温润之境。“却下”二字,以虚字传神,最见风致。此一转折,是无意也是有意。于少妇,无意乃是空等无果,强断愁绪归房,只有此无奈之举;有意则是身虽归房,心犹不甘,欲罢不能,情不自已,尽管无意,心中也不免被那朗朗空悬的明月再次掀起涟漪,终难平静。于诗人,则看似一笔荡开,似欲推却愁怨,不予渲染,自然道来,实则经此一转,笔力直指一个“望”字,平淡处见功力,可谓语少情多,直入幽微。于此,方可领悟诗人创作中在有意的克制(“收”)和适时的释放(“放”)之间精到的把握和微妙的机巧。平淡之语,看似随口道来,实则独具匠心,别有风味。于读者,则是从超然的远观到切己的体度、追思、玩味,散漫随意的想象似乎突然被引向惊险处,恰似惊鸿一瞥,摄人魂魄,令人动容……
  至此,前文的玉阶独立,罗袜侵寒,望穿秋水,多少情思愁绪,分量之重全部压在“望”字,真乃一字千钧!“望”字的词典意义并没有多少情感内涵,是极平淡的动作——看视,但是此刻在大小语境的压力中,其丰厚的情感内蕴被极大地释放出来,字面意义和暗示意义、情感意义之间形成强烈的落差,因而呈现出巨大的审美张力。“却”字直贯下句,首先是思妇动作的一个转折:由阶前伫立到起身回房,由下帘而回首望月。其次却更为重要的是情感与心态的转折:前面的期盼与守候何其强烈何其执著,后面的失望与幽怨何其深重何其悠长!而失望之中却终是欲罢不能,月光的拂照又令她“却上心头”,而愁思倍增,更难排遣了。同时,上两句所描写的思妇美好的仪容神态和秋夜的凄清寒凉,秋月的圆满皎洁与思妇的形单影只,明月的疏朗轻灵与思妇愁绪的忧郁沉滞……总之,轻与重,圆与缺,冷与暖,呈现出的强烈的对比、反差和矛盾,使得语词在语境压力下表现出的强大的反弹,形成强大的审美张力。在这里,诗人选择的正是那些具有丰富语境功能的语词,它们能够延展出丰厚深远的暗示意义(包括引申义、比喻义、象征义、情感义等等非指称意义),同时通过语词之间的对比关系,使那些具有重心地位的语词(如“望”)承受重重语境的压力,而其他语词围绕这一核心语词形成一种“向心力”——即所有的语词及其语境都以此为指向,该语词的指称意义与暗示意义之间就形成强烈的反差和对比,造成巨大的张力效应,就可能在言内义的基础上生发出尽可能多的言外意(即刘勰所说的“复意”“重旨”), 极大地拓深诗境和诗意,为诗歌的丰富内涵开拓出深阔的空间。作者的成功之处或者高妙之处,就在于能够充分运用语言技巧,选择那些最富包孕性的语词,最大限度地发挥语词语境的暗示功能和张力效应,在文本中留下空白,给读者留下充分的回味的余地。这样,读至下两行,在“下精帘”和“望秋月”这两个简单的动作之间,多少情思幽怨往返回还,剪不断理还乱,咀嚼不尽的余味绵绵不绝,可谓“语不涉己,己不堪忧”“不着一字,尽得风流”“言有尽而意无穷”。“所写的很少很少,可让人感受到的很多很多,这就是所谓以少少许胜多多许,这就是含蓄。由此不难看出,诗歌含蓄之可贵,在于它抓住了极富包孕性的那一点,那一顷刻。”正是这“极富包孕性”的这一顷刻,这一动作,这一转折,这一情境,能够把语境的压力全部集于一点,把与各个语词相关语境的暗示意义(即引申义、比喻义、象征义、情感义等等非指称意义)都完全释放出来,产生出强大的张力效应,因而产生出回味不尽、韵味无穷的艺术魅力。
  在这首二十字的《玉阶怨》中,“诗仙”李白充分运用诸如“白露”“罗袜”“秋月”等具有丰富的语境暗示功能的语词,并在上下文的相互关联中生发出“复意”“重旨”,在指称功能之外附加上诸多的情感内涵,用简单的语言表现深永丰厚的意味,形成言简意丰、语短情长、回味不尽的审美效果,从而使诗歌呈现出含蓄蕴藉之美。当然,如果再把这首诗放置到更为宽广的文化历史语境,即中国古典诗歌和文化传统中来品读的话,则这首怨妇诗无疑又超出了仅仅表现思妇之“怨” 的狭窄意义,而是牵连着如上文已经提及的那些“中国人对于人生、对于时间的一种存在式的思考和感伤”,涵蕴着无比丰富的文化意义了。
  
  ①童庆炳:《中国古代心理诗学与美学》,中华书局, 1992年版,第130页。
  ②⑤[美]宇文所安:《中国文论:英译与评论》,上海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361页。
  ③④赵毅衡编选:《“新批评”文集》《引言》部分,百花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第89页。
  ⑥叶维廉:《中国诗学》,北京:三联书店,1992年版,第70页。
  ⑦童庆炳:《有限向无限的生成——“含蓄”与“简化性”》,载《中国古代心理诗学与美学》,中华书局,1992年版,第9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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