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0期
“丁香一样的姑娘”就是“我”的镜像
作者:杨晓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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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巷》为戴望舒赢得了“雨巷诗人”之美称,作为诗的核心意象——“丁香一样的姑娘”,由于其朦胧多义,对其所指和象征的解说,历来众说纷纭,主要有以下几种观点:理想失败说,前苏联文艺理论批评家提出全诗写追求理想的失败,是因为“五四”以来中国革命的理想于一九二七年倒在血泊之中,正如巴黎公社的伟大理想在枪声中倒下去①;爱情说,郑禾、刘雨先生则认为,此诗写戴望舒对施蛰存妹妹施降年痛苦的单恋之情②;人生希望说,朱栋霖先生认为,透过“雨巷”意象,传达了作者在人生旅途上的寂寞、惆怅、彷徨不定的情绪,以及对于寂寞、空虚如“雨巷”的人生的失望,那“丁香一样的姑娘”,自然也不是“爱情”,而是诗人的“希望”和寄托③;欲望和回忆掺和说,蓝棣之先生从“颓圮的篱墙”联系戴望舒的家世,推测到:雨巷中的那位姑娘,可能是前清宰相府的后代,诗人从上中学起就曾在雨巷与这位少女相遇,担心她在大革命时代的遭遇,因而想象了这首“回忆与欲望掺和在一起”的诗④。
我认为,“理想失败说”紧密联系当时社会政治局势,是从社会斗争的角度得出这个结论的。“人生希望说”则是把重点放在了生命个体遭遇的感悟上,是从人性角度得出的结论。两者都有其特定的合理性,但明显是对立的。而“爱情说”和“欲望和回忆掺和说”则是从索隐求证出发,由于揣测的成分较重,所以得出的结论就值得商榷。若据实推之,“爱情说”无法解释诗中忧郁成熟“结着愁怨的姑娘”,和生活中诗人喜欢的垂髫总角的活泼小姑娘施降年,何以性格上形同两人,没有共同之处?而“欲望和回忆掺和说”若由“颓圮的篱墙”推测诗人写的是少年时生活的巷子里的前清宰相府,这还说得过去,但是又推测出了一个没有对证,近于空穴来风的“宰相府的后代少女”,这就有点牵强了。因此,我认为,分析这首诗,传统的“知人论世”之法总有些捉襟见肘,我们不妨“实事虚读”,以“原型批评”的视角和“镜像理论”分析之。
一、从原型批评视觉来看,《雨巷》的深层表达了“美人幻梦”的文学原型
《雨巷》一诗中,“撑着油纸伞”的诗人,“悠长又寂寥”的“雨巷”和“颓圮的篱墙”,不宜和生活中真实的人和环境来对号,而应“实景虚读”。诗人写诗,总要把抽象的情绪和感触依附在感性的意象上表达出来,而这些意象往往是“心造”之物,并且经过了一定程度的组合。而这些意象,有些是诗人记忆中的,有些则有约定俗成的含义,诗人未必目睹过。“雨巷”可以是苏杭也可以是中国民居间应有之环境,而“颓圮的篱墙”作为一个衰败的意象,则不能完全肯定是“雨巷”尽头应有之景,但其作为“雨巷”环境的“点睛”之物,则是“雨巷”成为典型环境和使姑娘成为典型人物的不可缺少的意象。
从表层来看,《雨巷》具有明显的“幻梦”特点:首先,诗中的环境以及人物都显得非常的缥缈虚幻。记忆中一条不知名的雨巷,悠长、寂寥,一个哀怨、彷徨的姑娘,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向何处去,宛若一个不存在于俗世的女仙或女鬼,冷漠、凄清、孤独美丽,与我擦身而过,飘然逝去。留给诗人的,是“太息般的眼光,丁香般的惆怅”。“她飘过/像梦一般的/像梦一般的凄婉迷茫。/像梦中飘过/一支丁香地,/我身旁飘过这女郎”,在这里,现实和梦幻的界限已经很模糊,一切都处于朦胧恍惚间。其次,诗的开始和结尾的重复,不仅仅是为了前后照应,在诗的节奏上造成一种回环往复之旋律,而且提示了入梦、进入冥想、出梦、冥想结束这一活动的起止。再次,诗中有个非常关键的词“希望”,表明了“丁香一样的姑娘”不是存在于现实,只是一个冥想的人儿。
如若把这首诗放进中国源远流长的“美人幻梦”文学原型的长廊中加以考察,就会发现这首诗之所以脍炙人口,成为妙品,除了形式上的因素外,主要是它又一次完美地表达了千百年来集体无意识中,男性一个深层的梦——“美人幻梦”。
所谓“美人幻梦”,指用幻境或梦境表达情思与性爱的创作类型,其文学原型当追溯到宋玉的《高唐赋》和曹植的《洛神赋》,两篇作品中讲到人君和神女相恋之事,源于上古春祭礼仪中的圣婚仪式:模拟谷神或天父、代表着宇宙间阳性生命力的国王和模拟爱神或地母、代表着宇宙间阴性生命力的女祭司,通过仪式性的神圣结合,可以确保他所统治的自然秩序的生命力。《高唐赋》中“巫山云雨”梦,开了“异女荐枕”型故事的先河,在小说等叙事文学中多有出现,它上承帝王性爱型作品展开,其根本特征是不满足于情恋的抒写,刻意表现男主人公性爱欲求的幻梦实现。从六朝刘义庆的《幽明录》的刘晨、阮肇入天台山逢仙女、唐传奇《梦秦记》《周秦行纪》《黄陵庙诗》《裴钅刑 传奇·薛昭》《阎徙》直至清代小说《阅微草堂笔记》《聊斋志异》《红楼梦》等一脉相承。而《洛神赋》中的“洛浦凌波”梦,则开了“隔水伊人”型抒情文学的先河,承袭前期凡人情恋型而发展,在诗词中形成诗意化表现传统。从《诗经》中的“游女之恋”、《秦风·蒹葭》中的追求“秋水伊人”、《楚辞》中的“求佚女”,以及梁武帝、李白、李贺、李商隐、杜甫诗作中的可望而不可求的“宓妃”“游女”“麻姑”“美人”等,也是一脉相承⑤。相对于“异女荐枕”型美梦成真的世俗和功利,“秋水伊人”的虚幻、爱而不得给人更多的惆怅和思念,因而更具非功利的美感。这种“秋水伊人”延续到现当代文学作品中,就是徐志摩《莎扬娜拉——赠日本女郎》中的甜蜜的令人心醉神摇的“日本女郎”,卞之琳《断章》中“在桥上看风景”的“你”,就是戴望舒《雨巷》中“丁香一样的姑娘”等。
二、从“镜像理论”来看,《雨巷》中的姑娘就是诗人的镜像
以往所有“秋水伊人”型的作品中的美女作为诗人的偶像,理想中的所爱,无论是具有古典风韵的“宓妃”、“游女”、“伊人”、“麻姑”、“美人”,还是具有现代气息的“日本女郎”,“在桥上看风景”的“你”,都是作为“天使”的面目出现的,并且以其神秘和极端的阴柔之美衬托着男性的阳刚和雄性魅力,和抒情主人公或者追求者呈现出一种互补的“异质”关系。但是《雨巷》中的女郎,则是“像我一样地,/默默彳亍着,/冷漠,凄清,又惆怅”,“彷徨在寂寥的雨巷,/撑着油纸伞/像我一样”,明显地和诗人呈现出一种“同质”关系,在气质和情绪上完全和诗人合二为一了。
自《离骚》以降,中国古典文学中以香草美人比君子(即诗人自己)就形成了传统。戴望舒本名朝寀,望舒是笔名,出自《离骚》:“前望舒使先驱矣,后飞薕使奔属”,望舒作为神话里替月亮驾车的天神,纯洁,温柔,多情和潇洒⑥。《离骚》中写道:“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在这里,香草、美人、诗人之间显然是一种“异质同构”关系,表面上是三者之间没有关系,但在品行高洁,却又命运多舛这一点上是相同的。联系“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的男扮女相、“众女嫉余之蛾眉兮”以女性自比,若将“哀高丘之无女”的“女”理解为诗人认证自我的镜像,则前后就有了一致性,而不至于产生角色性别的游移不定。而“忽反顾以流涕兮,哀高丘之无女”与其说是追求理想而不可得的痛苦,毋宁说是诗人找不到自我,自我形象无法认证的悲伤。由此类推,我认为与其说《雨巷》中的“丁香一样的姑娘”是诗人理想中的偶像,不如说是现实中陷入自怜自恋中他自己的镜像或自画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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