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9期


“房间”内外

作者:仵从巨 司 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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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品特引人注目的不仅是我们上述的灰色或黑色,而且还有他剧作中人物间的“对话”:絮絮叨叨、訦訦嗦嗦。它不时被论者们称之为“日常的”。这话对,又不对。对在于:人物的话的确琐碎、片断、零乱有如日常人之闲言碎语。不对在于:在“日常的”絮叨背后或深处却埋藏有太多的东西。以《看房人》说:在阿斯顿的絮叨后面,有他温暖的记忆、电击治疗的惨痛经历、有反应迟钝的症状、有他持续的梦想、有他对戴维斯的不曾说出的惊诧与愕然;在戴维斯的絮叨里,则有他时时暗藏的试探、步步为营的进逼或节节败退的乞怜、有暗含杀机的威胁、有来历不明实情不详的往昔;在米克的絮叨里,则有对戴维斯的质疑与引诱、对阿斯顿的不满与同情、对闯入者的厌恶与惊惧,还有对“信仰”的困惑与抛弃(他摔碎了“佛像”),也有对世界充满的紧张与疲惫。总之,在絮絮叨叨这种日常化的言语中,伏藏了这世界的紧张与人际间的敌意。与此相同,正因这紧张与敌意的存在,对话往往是暧昧的、含混的、游移的,甚至常常是“空白的”——沉默、停顿——品特为此甚至还大量使用了删节号:在这只有三幕的戏剧中,沉默(包括人物沉默、静场等)就有十七次(第一幕四次,第二幕六次,第三幕七次),停顿(包括停顿、稍停等)多达一百六十三次(第一幕四十二次,第二幕六十六次,第三幕五十五次),删节号更是数目庞大,竟达到了三百五十八次(第一幕七十九次,第二幕一百七十三次,第三幕一百零六次。以上数字据许真译本计)。语言原本是交流的工具,但在这部剧中,沉默、停顿和删节号的频繁运用却凸现出人物常常因语言而交流困难或不可能,同时又可令人感觉到在声音之下的暗流。剧中三个人物的说话方式彼此有异:阿斯顿言简意赅,与戴维斯的对话往往在十个字以内,与米克的对话几乎没有(只在第二幕里有七句对话),但在第二幕中他却有一段长达三页多的独白;米克说话具有攻击性,他对戴维斯突然闯入他们兄弟俩的平静生活极为不满,用言语威胁甚至挑逗戴维斯;戴维斯与阿斯顿对话时说话唠叨,与米克对话时则吞吞吐吐、言语闪烁模糊。例如,当戴维斯发现床可能在风口上,他和阿斯顿有如下对话:
  
  戴维斯 那么,除了风,没有什么了。
  [停顿。
  阿斯顿 是啊,一旦风猛刮起来,那……
  [停顿。
  戴维斯 是啊……
  阿斯顿 唔……
  [停顿。
  戴维斯 风就变得很大。
  阿斯顿 啊。
  戴维斯 我对风是很敏感的。
  阿斯顿 是吗?
  戴维斯 一向如此。(停顿,第一幕P188—P189)
  
  当阿斯顿询问戴维斯的身世时,戴维斯支支吾吾:
  
  阿斯顿 你生在什么地方?
  戴维斯 我生在……呃……哦,有点儿难,好像,回忆起过去……你知道我的意思是……回到过去……好长的过去,失去了线索,好像……你知道……(第一幕P204)
  
  当米克让戴维斯就阿斯顿不爱工作提出意见时,两人这样对话:
  
  戴维斯 呃……他是个可笑的家伙,你的兄弟。
  米 克 什么?
  戴维斯 我是说,他是……他是个有点儿可笑的家伙;你的兄弟。
  [米克凝视着他。
  米 克 可笑?为什么?
  戴维斯 呃……他是可笑的……
  米 克 他有什么可笑的?
  [停顿。
  戴维斯 不喜欢工作。
  米 克 那有什么可笑的?
  戴维斯 没什么。
  [停顿。
  米 克 我不叫他可笑。
  戴维斯 我也不。
  米 克 你不要开始越来越虚伪了。
  戴维斯 不,不,我不是那样的,我不是……我不过是说……
  米 克 不要太油嘴滑舌了。
  戴维斯 注意,我所说的意思是……
  米 克 别瞎扯了!(第二幕 P229—P230)
  
  从对话中我们能很明显地看出三个人物之间纠斗、紧张的关系——戴维斯一直处于弱势(虽然他一度曾自以为能摆布阿斯顿、米克),米克和阿斯顿则关系模糊暧昧。这是一场由三个人进行的游戏。在这场游戏中,戴维斯主动用言语“攻击”阿斯顿,试图成为“强者”,而阿斯顿的冷淡一方面让戴维斯感到他软弱可欺,另一方面则以漠然的迟钝缓和了戴维斯的攻击;在与米克的对抗中,戴维斯低三下四地猜度迎合着米克的想法,米克的反复无常、难以捉摸却让他屡战屡败。在米克面前,戴维斯手足无措,就像一只可怜的老鼠被猫残忍地戏耍着,从他们初次见面开始,这种局面就未曾更改:最初米克连续三次询问戴维斯的姓名,戴维斯回答三次,米克又复述三次;在这段对话中,米克毫不在乎戴维斯,自得其乐地发表着对戴维斯的印象,每次都是以“你使我想起了×××”的句式开始大段“回忆”,而每次他想起的人都不同;接着米克又连连追问戴维斯“你睡得怎么样”,在戴维斯无法忍受这种逼问准备着装时(当时他刚起床),米克做出了惊人的举动——他抢走了戴维斯的长裤,这就是一种明显的对抗关系。而当米克向戴维斯抱怨阿斯顿懒于工作时,戴维斯附和着他的话,似乎和米克站到了同一战线,阿斯顿成为被敌视者,但米克对戴维斯仍旧是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态度。
  这三个人物性格特征相互抵触,言语答非所问、自相矛盾,行为荒诞。微小的舞台展示了现实生活中充满的此类不带任何新信息的重复话语和无法理喻的荒诞事件,品特正是从这些琐碎的人生点滴中捕捉到人的真实心灵。在一九六二年的一次讲座中,他阐述了对人类语言的功能和人际间“沟通”的看法:
  
  有两种沉默,一种是不说话,另一种则发生在滔滔不绝地讲话的同时。这时,讲话实际上道出的是一种隐藏在话语下面的另一种语言……我们听到的话实际上暗示着我们没有听见的东西。……我认为在沉默之中,在那些没有说出来的话语实际上是一种经常使用的托词,是一种拼命保护我们自己的防卫动作。思想交流常常使人感到害怕,企图进入他人的生活则更有威胁性,我们很怕向他人表露我们内心的空虚。
  
  二战以后,西方社会陷入了精神的深度危机之中,人们失去了昔日的安全感和自我认可,变得惶恐不可终日,生活在随时都可能被侵入的威胁之中。为了保护自己,人们小心谨慎地保卫着自己的“领地”免受他人攻击,但同时又觊觎着他人的“领地”,底层社会的人们生活尤为困苦,竞争更加激烈,他们常常通过对同类人的控制来“自保”。阿斯顿、米克和戴维斯不管是喋喋不休、缄默不语,还是唇枪舌剑,都是为了自我保护。品特曾说:“两个人在一个房间里——我花了很多时间处理两个人在一个房间里这一意象。幕启,我的心中浮现出重大疑问:房间里会发生什么事?有人打算开门进屋吗?”“显然,他们害怕屋子以外的东西。屋子外面是一个向他们压下来的可怕世界。对你对我都同样是可怕的。”这是关于《看房人》的作者注释。
  品特的“威胁喜剧”具有这样的特点:它开始时,剧中人物对话风趣、行为荒诞,引得观众笑声不断,而当剧情进展至一定阶段时,观众会突然发现剧中潜藏着某种令人感到恐怖的事物,气氛随之变得严肃,虽然剧中还会出现类似原先那样的笑料,但它们不仅无法引起观众的笑声,反而会让观众更强烈地意识到,原先的那些笑料其实并不可笑,甚至可以说是悲哀的、痛苦的。作为“威胁喜剧”的代表作品,《看房人》自然也是如此。在《看房人》里,戴维斯是一个不受欢迎的人,被妻子扫地出门,还要坚持说是自己故意离家出走,理由是自己的妻子不爱整洁,“我一掀开平底锅,你知道里面装着什么?她的一堆没有洗过的贴身内衣裤”(P186),诸如此类的语言确实能引人发笑。随着剧情发展,戴维斯再次被逐,尽管他想方设法来保住自己能呆在一个房间(简陋、屋顶漏雨),但还是面临被逐出门外,这时他就不再是一个喜剧人物,而具有了悲剧色彩。品特曾自述:“在剧情发展到某一处之前,《看房人》这出剧是滑稽的,而当剧情越过此处之后,这出剧就不再是滑稽的了。而我正是为这一处写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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