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9期
五木宽之散文选
作者:[日本]五木宽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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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灵忽然萎靡的日子
至今为止,我曾经两次想到过自杀。第一次是在初中二年级时,第二次是在作为作家开始工作之后。
我记得两次都相当认真,甚至研究到具体的方法。对我本人来说,当时的心境大概是已经走投无路了。
但是,我现在依然活着。回想起当时,我也觉得奇怪,为什么要把自己逼到那种地步?但是,我绝不认为那些经历荒唐。倒不如说,我觉得,它对自己的人生来讲,是极其自然且平常的事。
现在,我有时甚至想,自己有过不止一次,甚至是两次的那种体验,太好了。这不是出于作为作家的职业意识等,而是作为一个人的心里话。人们常说,癌细胞被放射线或者抗癌药物攻击,越是被攻击后生还下来的癌细胞会变得越强。人这种东西,也许就有着这样的一面。
人活着,无论是谁,都要与死亡相伴。自杀之类的事,并不是特别异常的事,不就是伸伸手就可够到的世界吗?就像不经意地轻松跨过马路上的白线一样,人也不是不可能抛弃日常生活的。“哎呀,真麻烦!”人有时大概也会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就向死亡走去的。我们常常危险地活在死亡的边缘。
这么一想,又觉得这种“活着”是一件困难重重的事了。如果到了开始意识自己老了的年龄,这种感觉那就更甚了。但是,年轻时还有很多比这更烦恼的事。初中生,高中生,不,就连小学生以及更小的孩子,都有对“活着”的烦恼及痛苦。大学毕业就业之后,还有,结婚生了孩子之后,也都是如此。无论是谁,人都会在日常的生活中,进退两难,频频遭遇唉声叹气的情况,“哎呀,往后怎么办啊?”
如果都是些聪明人,所有事情都能正面思考,并且可以轻松想开那就好了,但是,实际上很难那么圆满。我们在那样的关头,都会尝到全身虚脱、无法用语言来表达的感觉。过去的人们将这种感觉称作:
“心灵萎靡。”
所谓“萎靡”,就是身体虚脱、筋疲力尽的状态。衣服皱巴巴以及花卉树叶凋萎的模样,也被形容成“萎”。
心灵萎靡的时候,我们会感到没有力气,心境变得对什么都无所谓,随随便便。甚至会感到手脚无力,好像身体不是自己的。
那种烦躁的心境,俄语似乎叫做“托斯卡”。用莫斯科方言讲的话,重音在后面,成了“塔斯卡阿”,这是个很有意思的词语。明治时代小说家,又很精通俄语的二叶亭四迷,翻译高尔基的一部中篇小说,起了个稍稍有些过于俗语化的名字,叫做《闷闷不乐》。这篇原作的俄语名就是《托斯卡》。
到目前为止,我曾几次被沉重的“托斯卡”困扰过。少年时代是如此,自开始写东西开始独立生活以后也有相当重的“心灵萎靡”的瞬间。即使在快到六十五岁时,我有时还频繁感到这样。
每逢那样的时候,我都尝试用各种方法努力从中摆脱出来,但一般都不顺利。结果,只能等待时间解决问题。时间吞噬一切之后,又要把我们带回让人变得懒散的不断重复的日常生活中。我们只有等待。这大概就是所谓的人生智慧吧。这个道理我们知道。虽然知道,但一直忍耐并要等待那种沉重痛苦缓慢过去的时间实在让人难以忍受。
“酒有忘忧之名”。
据说亲鸾说过这话。这句话出自一本叫《口传抄》的书里。而且,过去的人还说过“酒乃扫除忧愁的玉帚”等。但是,我认为,能通过酒排除忧愁的人是幸福的。哪怕那只是刹那间的忘记忧愁。但是,不能喝酒的人怎么办呢?是驾着摩托车疾驰以排遣愁绪呢,还是出门去参加赛马呢?要说抛弃心绪忧愁的地方只是弹子房或卡拉OK,那多少也太让人感到有点寂寞了。
人生是痛苦和绝望的连续
这么一想,任何人在人生的某个时刻肯定会处于“心灵萎靡”的状态。但是,仔细想想,就觉得那里面有一种对人生无意识的浅薄乐观。现实的人生根本就不是只有快乐。最近,明快、健康、幸福的生活,被认为是市民的当然权利,我认为那是错误的。
人的一生,本来不就是不断的痛苦吗?即使宪法保护国民的基本人权,但并不会照顾到个人的心里烦恼、“生老病死”的问题吧。
人在活下去的过程中,肯定会屡屡遭遇难以忍耐的痛苦和意想不到的不幸。那是免不了的。人有时生气说:“宪法都歌颂幸福生活的权利和健康的生活,为什么?”那也没有办法。首先,我们应该清楚地觉悟到,人生这个东西大体上就是痛苦的连续。多亏这样的思考,我才好不容易地从“心灵萎靡”的日子里站起来。
过去的人对这种事有一种说法,说“所谓人生,就好像背负重物行走在漫长的道路上”。至少是三四百年的时光过去了,人生的状况不是没有什么变化吗?封建时代里有的痛苦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产生了近代的痛苦,进入现代又出现了过去所没有的新的痛苦。深深叹息过“世间虚假”后就去世的圣德太子的时代,与我们生活的现代,哪一个时代人世的苦难更深重呢?
我认为它们的比重完全一样。人生痛苦的总量与文明的进步无关,它是恒定的。我不认为过去的人比现在的我们要幸福。平安时代、江户时代、明治和昭和时代,还有尖端技术时代的现在,我觉得人的营生几乎没有发生变化。
所不同的,大概就是地球和自然界寄生物的“人”科动物异常繁殖,成为大量破坏地球及自然的存在。害怕天崩地裂、相信超自然力量的人们,随着科学的进步开始露出宇宙主人的面孔罢了。
积极看待生活不是一件坏事。通过正面的积极思考鼓励自己、相信人性、期望世界进步、高举人本主义和爱的大旗的积极生活,也是一种很了不起的活法。
但是,另一方面,不是也有把现代人的生存本身看做恶,并由此产生出新的活法吗?假如能够在那一片漆黑的虚空中看到有一缕阳光照射进来,能感到肌肤触及了温暖的风,那就是真正了不起的体验。我要说那真是奇迹般的幸运。因为那首先有必要从根底推翻以往的人生观,并从“人活着,就是痛苦的连续”的觉悟中站立起来。
一句“善者易逝”
有个词叫“浊世”,大概是说污浊、混乱不堪的人世。它原本出自佛教用语。
怎样看自己现在所生活的时代,这取决于每个人的立场。一想到现在的政治、经济、医疗和教育状况,我就感到自己连气都叹不过来,觉得太残酷了。根本用不着一一举例。仅仅写几句,似乎就会觉得心情郁闷。
但是,关于这些事,我以往几乎不曾大声叹息过,也没写过激烈的批评文章。最多就一个人独自嘀咕,说几句讥讽的话。这也许是因为我心底里有一种内疚,觉得自己不也是在那浊世污水中游荡的一条小毛鱼吗?因为觉得自己已经不年轻了,而且,自己也是一个只顾自己的恶棍,迄今为止,排挤、踩倒很多人才活下来。
这绝不是故意要把自己置于过分低下的位置,表现徒有其表的谦虚,倒是因为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道理的感觉,就像一杆大秤,它让我感到自己是个无药可救的人。
我是少年时代在旧日本帝国的殖民地迎来了战败的。而且,在难以言表的混乱中,我好不容易存活下来,回到自己的国家,好歹活到了今天。每当想到那个时代的事情,我便会不由得垂下双眼,说话声也变小了。在那种非人的混乱当中,作为没有护照的战败国难民,而且是作为旧殖民地统治者的一员所度过的两年时光,尽是些不堪回首的往事。
其中,把生还的人和没能回来就倒下去的人区别开来的,到底是什么呢。是具有强烈信仰的人呢,还是天生就具有体力及才智的人,或者是一直没有失去希望和积极向前看态度的人们呢?
我的心底深深隐藏着一个声音——“不是坏人活下来,好人都在中途掉队了吗?难道忘记了这些?”但是,“并非如此!”的声音经常从某个地方传来。
在那种极限状态中,没有掉队而生还下来的,难道不是那些比别人更加自我,甚至不顾别人而生存下来的、具有利己性生存力量的人们吗?而且不是比常人多一倍肆意妄为、劣行深重的那些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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