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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木宽之散文选

作者:[日本]五木宽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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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三岁的我,背着妹妹,拉着弟弟的手,拼命跑过了横隔南北的三十八度国境线。我当时打算,如果弟弟倒下去的话,我会毫不犹豫地放下他继续跑。大概是潜意识的自我保护的生的力量,让营养失调的我不停地向前跑。
  弟弟后来在四十多岁时患癌症死了。弟弟不好与人争斗,就是对我,也像个大人似的,相处时总是让一步。少年老成似的稳重是他的特点。我在三十多岁时作为新人开始了作家生活,我觉得他的愿望好像就是踏着我的影子活下去。
  “哎,行了。”
  我沉痛地想起他的这句口头禅。九州话口音明显,语尾微微上翘的这句话,我自言自语:“哎,行了。”我经常因工作或生活上的事而愤怒,情绪激昂,向周围乱发脾气,每逢这时,他都会尽力让我说出这句话,然后微微露出苦笑的表情,轻轻地自言自语一句:“哎,行了。”
  遭遇他的突然死亡,我心里浮现出来的就是这样一句话,虽然我不清楚是在哪儿记住的了。
  “善者易逝”。
  我不得不感到,死乞白赖在这世上活下来的人,都是因“善者”们的死去而得以长生的罪孽深重的人。
  
  直视自己——大河的一滴水
  
  想象眼睛看不见的超现实世界,这已经是在无意识当中触及到了宗教的源头。空想地狱,并感到是“现世的地狱”的时候,其实可以说,你已经把一只脚踏进了宗教世界。
  也许有人觉得意外,我们大多数日本人活在世上,常常与宗教紧密地联系在一起。观夕阳西下,心情奇异得无法言表;害怕阴沉沉的森林,并感到毛骨悚然;为沥青路裂缝处长出的绿草而感动;在每个不同的场合,我们都各自触及到了眼睛看不到的世界。
  我不想把这称作精灵崇拜,并采取把它当作有些土气庸俗、前近代的思考方法而加以低估的立场。也不喜欢把一般日本人神佛混在一起崇拜的原始习俗完全嘲笑为愚蠢的神佛混淆。所谓宗教,并不是由于有教义及组织而成立的,而是由人的自然感情发出的。
  用黄油刀刺杀英语女教师的初中生,据说事后不停地哭泣,在厕所里还剧烈地呕吐。我感觉,这里与看不见的世界也明显存在着节点。
  现在,人似乎有必要稍稍谦恭地弯下自己的身体。我们大概不能永远像文艺复兴时代那样讴歌人类。最好把自己看做是渺小、无助的存在,更加谨慎、低调地生活下去。
  所谓真正的积极思考,就是人在绝望深渊的底部看到曙光时发出的全身心的震撼。而且,要达到那样的程度,只有把出发点降低到消极思考的极限。我们现在的确是活在地狱之中。但是,我们决不会死后坠入地狱。人都是从地狱里出生的,不是在锣鼓喧天的祝福声中诞生于花香鸟语的梦一样的天堂。
  但是,在这个地狱里,我们不时会遇到一些意想不到的小小欢乐、友情、来自不相识人的善意和奇迹般的爱。有时会全身充满勇气,世界在希望和梦想当中看上去灿烂辉煌。甚至有时会有感到生为人真好的发自内心感谢的瞬间。有时也会和大家一起捧腹大笑。
  我把那一瞬间叫做极乐。极乐既不是在另外一个世界,也不是在天堂或西方净土,正是在现实的地狱之中。所谓“极乐”,也许是地狱这个现世黑暗中飘浮不定并闪闪发光的小水泡般的东西,决不是人死之后去的最后场所。
  “地狱永恒”。
  如果明白此理的话,有时一定也会产生意想不到的明朗心情。有时也会觉得以往穷折腾、痛苦呻吟的自己很滑稽、很孩子气。
  我以前虽然把自己逼到了想自杀的地步,但最终还是设法从中站立了起来,我觉得就是因为我会反过来想了——现世本来就是纷乱混杂、残酷不堪、充满痛苦悲伤的世界。
  这事已经过去很久了,我有一个朋友出马参加竞选,我曾经站在台上演讲,声援他。我记得当时的标语上有“再也不想看到第二次挨饿的孩子的脸”这样一句话。我指着宣传画,开玩笑地说:
  “我再也不想看到第二次挨饿的大人的脸。这是我的真心话。”
  那既不是语言游戏,也不是玩笑,是由我少年时代的体验所培养起来的一种诚实的感觉。我在旧日本帝国殖民地的朝鲜北部迎来战败,在前苏联军队的军政统治下作为难民生活的一段时期,给我留下了好多永难消失的记忆。其中的几个现在仍然活在我的心里,无法消失。
  在战败和撤退的极限状态中,对孩子们来说,大人是一种可怕的存在。因为朝鲜人、前苏联士兵同情孩子,给孩子们的那些面饼、黑面包、山芋等,常常被大人们强有力的手突然抢走。“没有比饥饿的大人更可怕的东西了”,当时的孩子们刻骨铭心地感觉到了这点。
  而且,告密、私刑、强奸、幼婴们被贩卖。但是,我们的那种体验,与那些在与前苏联国境线相连接的地方的开拓者们的体验相比,根本算不上什么。
  一个从西伯利亚归来的前辈,曾经笑着对我说了这样的话:
  “冬天的夜里,感觉到无数的虱子哗地爬上自己的身体,心里就不禁颤得慌。因为那是睡在旁边的伙伴身体发凉的证据。人快死时,虱子就一起朝有体温的地方移动。觉得第二天早晨可以得到这位同伴穿的衣服了,好像心里很欢迎虱子。因为睡在中间的人一死,两边相邻的人有权利分享那位死人的东西,或是鞋子或是内衣,或者手套什么的。”
  但是,后来把我从自杀中拯救出来的,并不只是“现世是地狱”这个感觉。甚至是在那种悲惨的极限状态下,尽管难以令人置信,但我的确记得,人依然有善意、正直、亲切、互助,有时也有欢笑、幸福的瞬间、自由和感动。在大人当中,也有几个人遵守约定,把食物分给我们的。碰到那些人,我就觉得好像遇见了佛祖一样。
  极乐世界确确实实是在地狱当中。
  现在,我们活着,已经彻底忘却了那个时代的事。我自己就是如此。有时在意大利餐厅,对抹在面包上的橄榄油说三道四,有时新干线暖气过大,自己还要发发牢骚。哪里还记得什么虱子或跳蚤,我都买起了抗菌商品一类的东西了。
  人生来就抱病出现在现世。听说,佛教认为人本来就与四百零四种疾病共存。癌症和艾滋病被征服的日子也许会到来。但是,人治不了死亡。我们的人生就是,从出生那一天起,一天接着一天不停地向死亡之地走去。所谓的生,只能是每天走向死亡的步伐,我们的一切都是死亡的履历,永远没有手段制止它不发作。
  相遇的人终要离别。无论是多么相爱、多么相互信赖的夫妻,总归有一方要先行离开,不离开是不行的。能够一道和睦生活的日子也只能到那天为止。父母要与子别。父母大都先于子孙离去。虽然也有相反的事情出现,但人总归是要走的。
  觉得人是可悲的,认为人残酷是很自然的。用不着害怕这种想法是负面思考。虽然怀抱绝望活了下来,但并不一定就会分泌恶性荷尔蒙,吞噬人的身心。鲁迅说过“绝望的虚妄等于希望”。
  存在的是大河,我们只是顺河而下的一滴水。时而跳跃,时而歌唱,有时又默默地向大海流去。亲鸾的“自然法尔”和夏目漱石的“则天去私”大概也都是这样的感觉吧。
  我们的生,不过是大河激流的一滴水。但是,我们和其他无数的一滴水们一道汇集成一条大河,朝向大海流去。只梦想攀登高高的山巅之后,大概已经到了应该一面回首拼死跑过的战后半个世纪的历程;一面在心中描绘我们现在悠然而下奔向大海,转而又返回天空的人生的时候了。
  “人都是大河的一滴水”。
  我想,只能再次从这里开始。
  (汪 平译)
  (原载《当代外国文学》2004年第3期)
  
  五木宽之,日本当代著名作家,原名松延宽之,1932年9月30日作为长子出生于中国东北,原籍日本福冈县八女市,1947年回到日本。1952年4月进入早稻田大学俄文学专业学习。1957年因未缴学费,没能从大学毕业。之后,开始从事各种文笔工作。1966年,小说《再见!莫斯科的流氓们》获奖,从此专门从事写作。五木宽之所著甚丰,其中小说尤多,有《青年追求荒野》(1968年)、《恋歌》(1968年)、《索非亚的秋天》(1969年)、《幻女》(1970年)、《白夜物语》(1970年)等。代表作《青春之门》于1976年获得第十届吉川英治文学奖。此外,还有许多优秀的散文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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