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8期


伍尔芙《飞蛾之死》中的崇高美

作者:刘须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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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飞蛾之死》(The Death of the Moth)是英国女作家弗吉尼亚·伍尔芙(Virginia Woolf,1882-1941)一篇只有一千一百多字的散文,它不仅蕴涵着深刻的人生哲理,而且是一篇具有比较高的美学价值的散文。多少年来,《飞蛾之死》因其中的优美的语言、丰富的修辞手法,如比喻、象征、意象等,吸引着无数的读者。如果我们从审美的视角来阅读这篇散文,会发现伍尔芙在这篇散文里还运用了多层次的美学表现手法。作者借用小小飞蛾在与死亡的抗争中所表现出的勇敢和无畏,来表现人对于生存和死亡的复杂思考,表现生命的崇高美。
  众所周知,英国美学家艾德蒙·博克(Edmund Burke, 1729-1797)在他的美学著作中把人类的基本情欲分成“自体保护”(self-preservation)和“社会生活”(society)两类。前者指维持个体生命的本能,后者则指维持种族生命的生殖欲以及一般社交愿望或群居的本能。博克认为,崇高感所涉及的是“自体保护”类情感。他说:“凡是能以某种方式适宜于引起痛苦或危险观念的事物,即凡是能以某种令人恐怖的,涉及可恐怖的对象的,或是类似恐怖那样发挥作用的事物,就是崇高的一个来源。” 分析伍尔芙在《飞蛾之死》中的创作思路,可以看出,作者正是要在读者的内心首先创造出一种死亡的恐怖感和威胁感,从而为更高的审美体验的发生做好准备。
  文章的开篇描写了九月中旬的英格兰一片繁荣和祥、万物欢畅的景象,以至于“我”也禁不住从书本上抬起头来,观看窗外富于生机的世界。这时候,那只在文章开头提到的飞蛾也在尽情地享受着自己渺小而又微不足道的生命,在玻璃窗四角之间来回地飞舞。作者不禁对它产生了怜悯之情。在如此纷繁美丽的世界里,仅仅拥有一只飞蛾的生命,而且是生命极其短暂的白日里的飞蛾,实在有些可悲。然而,“它是渺小的,或者什么也算不上,但是,它却代表着生命”
  到了文章的第四段,热烈、祥和的气氛转为低沉,作者一连用了多个灰色调的单词,直到这段的末尾,“死亡”终于降临。可以看出,文中死亡的威胁和对死亡的恐惧是在作者的安排下逐步逼近的。到了第五段,作者对死亡、对自然的能量的威胁作了更强的渲染:“那股能量依然在那儿聚积着,漠然而无情,对任何事情都不关心。”它“如果愿意,可以吞没整个城市,不仅是整个城市,甚至吞没全人类”。作者于是发出感叹:“我知道,在死神面前,一切都无能为力。”
  康德说:“我们努力去抵抗的东西是一种灾难,如果我们感到我们的能力经受不住这一灾难,它就是一个恐惧的对象。” 显然,伍尔芙所描写的对死亡的恐惧感不仅在飞蛾,也在作者/读者作为审美主体的内心。但是,按照康德对崇高所下的定义,恐惧还不是崇高,只有在审美主体与危险或恐惧的对象有一定的距离时,崇高感才可以发生。康德指出,大自然会给人类造成威胁,使人产生恐惧感,“使我们与之对抗的能力在和它们的强力相比较时成了毫无意义的渺小。但只要我们处于完全地带,那么这些力量越是可怕,就只会越是吸引人;而我们愿意把这些对象称之为崇高,因为它们把心灵的力量提高到超出惯常的平庸,使我们显示出另一种抵抗力,它使我们有勇气能与自然界的这种表面的万能相较量”
  伍尔芙在《飞蛾之死》的最后一段正是描写了飞蛾“与自然界的这种表面的万能相较量”的勇气。在这一段里,作者对飞蛾与死亡的抗争有一些细节的描写:“那细小的腿做出巨大的努力与即将到来的厄运抗争”、“这只微不足道的小飞蛾,与这般巨大的能量做殊死的抗争,以保全除自己以外谁也不会珍惜和看重的东西所做出的非凡的努力”,等等。这些强烈对比的描写,英文读起来也非常拗口,但是,它们正暗示了飞蛾艰难的抗争过程。当死亡向它袭来,它仰面掉到了窗台上时,它还是做出了最后的挣扎。“这最后一次抗争”是那样的壮丽,那样的出色,它“终于成功地使自己翻过身来”。 飞蛾最终没能战胜死亡,“这场抗争收场了”。但是,作者对飞蛾死后的描述非常地耐人寻味:它“体面”地、“毫无怨言”地、“安详”地躺在那儿”。“它似乎在说,哦,死亡比我强大。” 我们从这些描述中能看出什么?康德对人类抗击自然的描述也许是最好的说明:“人类在这里,哪怕这人不得不屈服于那种强制力,仍然没有在我们的人格中被贬低。” 朱光潜先生在解释康德所指的与自然抗争中人的抵抗力时说:“它就是人的理性方面使自然的威力对人不能成为支配力的那种更大的威力,也就是人的勇气和自我尊严感。” 飞蛾在临死前还挣扎着“翻过身来”“体面”地死去,这多少暗示了一种“自我尊严感”;它“毫无怨言地”、平静地躺在那儿,是因为它作出了最勇敢的抗争。飞蛾不可能战胜死亡和自然,但是,它却表现出一种胜过死亡和自然的优越感。伍尔芙在文章的最后一段对飞蛾这样巧妙的拟人化描写是非常发人深思的。
  英国美学家、艺术批评家约翰·罗斯金(John Ruskin,1819-1990)在讨论崇高时这样说:“不是对死亡的恐惧,而是对死亡的沉思(contemplation)引发崇高感;不是因自体保护所表现出来的本能的颤抖和挣扎,而是对于那巨大的厄运的有意识的沉思才是情感中真正伟大的和崇高的。” 如果说《飞蛾之死》只是在简单的层面上描写了死亡,那显然忽略了伍尔芙的真正用意。不是飞蛾的死以及飞蛾在与死亡抗争中的失败,而是这种死亡和失败引发的“沉思”使这篇散文达到了更高的审美境界。因为正是这种“沉思”使作者/读者产生了“真正伟大的和崇高的”情感。在这种崇高之情中,有对飞蛾的同情,有对飞蛾与死亡抗争的欣羡和崇敬,更有对人的生命之真正意义的思考。
  罗斯金不仅强调崇高来自对恐惧的“沉思”,而且强调审美主体由此而产生的审美体验和精神的升华。他认为,在“对恐惧的痛苦中没有崇高”,因为“痛苦在本质上并不崇高,对痛苦、恐惧的思考才是崇高的,因为它可以激发同情、刚毅,可以净化心灵,使一切卑俗的思想成为不可能” 。罗斯金此处的论述与康德对崇高的论述很相似。康德说:“对自然的美我们必须寻求一个我们之外的根据,对于崇高我们却只须在我们心中,在把崇高性带入自然的表象里去的那种思想境界中寻求根据。” (11) 这篇散文的可贵之处正在于,它虽然描写的是与人类毫无关系的一只飞蛾的死亡,但是它给读者带来的“沉思”,以及这种“沉思”后的更高层次的审美体验才是飞蛾之死的真正意义所在。
  《飞蛾之死》最早发表于一九四二年。我们可以推断在伍尔芙创作这篇散文时,她和她的同时代人所处的处境。在伍尔芙的许多作品中,读者都能感到其中隐含的战争的阴影。在《飞蛾之死》中,作者没有提到战争,但是对死亡的思考也许正是那个动荡不安的年代人们必然产生的。“在二十世纪初,战争和萧条更加剧了这种古老的痛苦和恐惧感。人们对万能的上帝又开始失去了信仰,全身心地陷入了冲突和分裂的苦难之中。” (12) 不过,伍尔芙的高明之处在于,她没有直接写战争,也没有直接描写人对自己所遭受的冲突和分裂的痛苦感和恐惧感,而是借用了一只谁也不会在意的飞蛾之死,间接地反映和揭示了这种恐惧和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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