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8期


伍尔芙《飞蛾之死》中的崇高美

作者:刘须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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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然,这篇散文,正如上文所说,带给读者的不能只是恐惧感和痛苦感。康德说,崇高的情感是“间接产生的愉快,因而它是通过对生命力的瞬间阻碍、及紧跟而来的生命力的更加强烈的涌流之感而产生的” (13) 。飞蛾在与死亡的抗争过程中,首先在审美主体的内心激起恐惧感和痛苦感,它们不仅是由飞蛾的死产生的,更是由它的死而引发的对人的生命的联想而产生的。在审美主体观看,阅读飞蛾在与死亡的殊死抗争过程中,审美主体正经历了康德所说的从“对生命力的瞬间阻碍”到生命力“更加强烈的涌流之感”,这种对生命力的崇高感也是从恐惧感转变为快感的过程,从而使崇高的情感——对生命的热爱和崇敬得以在审美主体的内心发生。这也正体现了康德的定论:“真正的崇高必须只在判断者的心中,而不是在自然客体中去寻找。” (14) 换句话说,所谓崇高感,是“人能凭理性胜过自然的意识。所以崇高不在自然,而在人的心境” (15)
  在与大自然的抗争中,飞蛾之所以能引起同情和欣羡,是因为飞蛾的勇气与它的渺小的体积形成了强烈的反差。伍尔芙要证明的是,体积的大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飞蛾所表现出来的勇气、力量和气魄。一只小小的飞蛾能成为审美的对象,在于它和它的行为“引起了人的自我尊严感”,使人有了与自然和死亡抗争的勇气和信心。
  所以,《飞蛾之死》的魅力在于它不仅以清新优美的文笔讲述了一个动人的故事,而且给读者提供了丰富的思考空间。这种对生与死的思考不仅对于作者本人,而且对于读者都是一次冲击灵魂的审美体验。作者以小见大,从飞蛾的小生命看到人类的大生命;以拙见美,从飞蛾维护生命、抗击死亡的殊死斗争得出生存之美和生命之美。全文虽然带有一种悲壮的灰色调的描写,但其深层的创作动机是昂扬向上的。阅读《飞蛾之死》,读者会感到,杰出的作家不仅拥有使心灵崇高的感觉,还有能力把这种感觉传达给她的读者,使他们的心灵也得到一次净化和提升。而这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审美体验了。
  
  本文所引用的译文同时参考了朱光潜译文和英文版,部分地方译文有所改动。英文版见Kant, Immanuel, The Critique of Judgment ,trans. by James Creed Mered-ith, eBook@Adelaide 2004, available from: http://e-text.library.adelaide.edu.au/k/kant/immanuel/k16j.
  
  本文为东南大学“985工程”“科技伦理与艺术”哲学社会科学创新基地项目成果之一。
  
  ①朱光潜. 西方美学史[M].人民文学出版社, 2003.
  ②③⑥(12)英语原文请参见:弗吉尼亚·伍尔芙.飞蛾之死,英国散文选读[C].黄源深主编.上海: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1996.
  ④⑤⑦(11) (13) (14)康德.判断力的批判[M].邓晓芒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
  ⑨康德. 判断力的批判[M].邓晓芒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84.
  ⑩黄源深主编.“题解”.英国散文选读[C].上海: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1996,218.
  
  附:
  
  飞 蛾 之 死
  [英]弗吉尼亚·伍尔芙
  
  白日里活动的飞蛾严格说来不该叫飞蛾;它们不同于眠于窗帘暗影处那些普通的黄色飞蛾,总能激起类似幽暗的秋夜和常春藤的芬芳带来的那种快意。它们是些杂交的种类,既不像蝴蝶那般色彩斑斓,也不像它们的同类那样色调灰暗。不过,眼前的这只蛾子,狭窄的干草色的翅膀周边还带有同样色彩的流苏,看上去倒也乐天知命。这是九月中旬的一个舒适的早晨,温暖宜人,但却比夏日里更添了几分凉意。窗户对面,农夫已经开始翻耕土地,犁铧穿过之处,压平的土壤在阳光下湿漉漉地发出微光。盎然生机从农田和更远处开阔的丘陵地带滚滚而来,此时真难再使双眼紧落在书本之上。白嘴鸦们又开始了它们每年一度的节日庆典。它们盘旋在树梢之上,像一张布满数千个黑点的大网被抛向高空,旋即又慢慢地落在树上,这时候每一个枝头都好像打了一个结。顷刻之间,这张大网再一次被抛向苍穹,这一次张得更大,发出震耳欲聋的喧嚣和欢腾声,好像被抛向高空又缓缓地落在树梢之上是一种极度兴奋的体验。
  这同样的勃勃生机,激励着白嘴鸦,农夫,耕马,甚至是远处那片贫瘠的丘陵,也激励这只飞蛾翩翩起舞,在他的这块窗玻璃格的四角之间来回穿行。这时就由不得不去看他,也确实会对他产生古怪的怜悯之情。那天早晨的乐趣如此丰富多彩,可在生命的诸多形式中,只拥有一只飞蛾那样短暂的生命,而且是一只白日里的飞蛾,这命运也太悲惨了。而他居然也兴致勃勃地尽情享受自己那份小小的乐趣,这不由得不让人同情。他有力地飞向窗玻璃格的一角,停了片刻,又飞向另一角。除了飞向第三个和第四个角,他还能做什么呢?那是他所能做的一切,尽管有广袤的丘陵,有浩瀚的蓝天,有飘向远方的炊烟,有不时地从大海里传来的令人遐想的轮船的汽笛声。他能做的他都做了。看着他,就好像天地间那巨大的能量被变成一根细丝,纤细而又纯净,掷进他那柔弱渺小的身体。就在他不停地在玻璃窗格的四角之间飞舞,我设想着有一束生命之光变得可见了。他渺小,或者算不得什么,但却是生命。
  然而,正因为他弱小,以如此简单的形式呈现的能量,从那敞开的窗户涌进来,进入我的和芸芸众生那纷繁曲折的大脑神经,故而,他就越发有些既可怜又神奇了。就好像有人手捧一粒小小的纯净的生命之珠,用细绒和羽毛将它装点,命它翩翩起舞,蜿蜒而行,以向我们显示生命的真谛。如此的演示,就更使人难解生命之奥妙。看着它弓着背,突着腹,身披羽翼,行动笨拙,飞舞时小心谨慎,仪态端庄,关于生命的一切的一切都被我们置于脑后了。我不禁想到,倘使他并非生来就是只蛾子,生命的形式又会是怎样的呢?这再一次让人带着恻隐之心去观看他那简朴的行动。
  飞舞片刻之后,显然是疲惫了,他飞落在阳光下的窗台上。这样的奇观结束了,我把关于他的事情丢到了一边。后来,偶一抬头,他又引起了我的注意。他在力图继续他的舞蹈,但是好像身子太过僵硬,或是太过笨拙,他只能在窗玻璃的底部扑打着翅膀。当他试着飞起来时,他失败了。因为心里想着其他的事,我并没有在意地看着他一次次地失败,潜意识中还在等着他再一次飞起来,就如人们等着一架暂时停止工作的机器再次运转,我并没有考虑他失败的原因。大概在第七次尝试之后,他从玻璃窗的木框上滑了下来, 摔倒了,扑腾着翅膀,仰面躺在窗台上。他的无助惊醒了我。我突然意识到他遇到了麻烦。他再也飞不起来了。他的腿徒劳地挣扎着。就在我伸出铅笔,试图去帮助他翻过身来时,我意识到,他的失败和笨拙是死亡的预兆。我又一次放下了铅笔。
  他的腿做了再一次的挣扎。我似乎在寻找他与之斗争的敌人。我朝门外望去。那里发生了什么呢?显然已经到了中午时分,田里的农活已经停了下来,先前的喧嚣声被静止与无声所取代。白嘴鸦们已经飞到小溪边觅食。耕马静静地站立着。然而那股力仍然在外面聚集着,冷漠而又无情,不在意任何特别的事物。不知为什么,它居然与这只干草色的蛾子作对。什么样的努力都无济于事了,只能眼看着那细小的腿做出巨大的努力与即将到来的厄运抗争。而这厄运如果愿意,可以吞没整个城池;不仅是一座城池,也可以是无数的芸芸众生。我知道,在死神面前,一切都无能为力。不过,一阵疲惫过后,飞蛾的腿在空中再一次地挣扎。这最后一次抗争极为壮观,极为疯狂,他终于成功地使自己翻过身来。人的同情心自然全倒向了生命这一边了。再者,尽管没有人会在乎,也没有人知道,这只微不足道的小飞蛾,与这般巨大的能量做殊死的抗争,以保全除自己以外谁也不会珍惜和看重的东西所做出的非凡的努力,着实叫人感动。不知怎的,人们又一次看到了生命,一粒纯净的生命之珠。我再次举起铅笔,尽管我知道这样做是徒劳的。即使我这么做了,死神还是毫不含糊地降临了。他的身体松软下来,又立即变得僵硬。这场抗争收场了。这个卑微的小蛾子现在经历了死亡。我看着他,那股无比强大的力征服了这个无比卑微的对手所获得的意外的胜利,让我惊异。就像几分钟前生命如此奇特一样,眼下死亡也一样奇特。翻过身来的蛾子体面安详,毫无怨言地躺在那。哦,是啊,他似乎在说,死亡比我强大。
  (刘须明译)
  
  ①原文中作者在不同的地方用了拟人化的“他”也用了“它”来指飞蛾,译文中遵循原文的用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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