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8期


《望海潮》里梦杭州

作者:柏 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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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重湖叠山献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柳永:《望海潮》
  
  叶梦得曾在《避暑录话》里这样评说过柳永:“柳耆卿为举子时,多游狭邪,善为歌辞,教坊乐工每得新腔,必求永为辞,始行于世,于是声传一时。余仕丹徒,尝见一西夏归朝官云:‘凡有井水处,即能歌柳词。’”从此段话中可见,柳永诗歌在当时的流传盛况,这在文学的历史上,恐怕也属一个极端的例子了。但有趣的是,还有另外一个极端,那便是一般文人都不太喜欢柳永,几乎众口一词认为他作为诗人格调不高,属市井中人,而且写诗“多近俚俗”,“多杂以鄙语”,淫亵俗滥,总之不为士人道。比如刘熙载就说他:“词多媟黩。”(《艺概》)王灼也说他“唯是浅近卑俗,自成一体,不知书者尤好之。予尝比都下富儿,虽脱村野,而声态可憎”(《碧鸡漫志》)。“但讥评者尽管讥评,谩骂者尽管谩骂,而无形中都受了他——直接或间接——的影响与暗示,渐渐走向这条新的途径来了。所以少游被东坡指出学柳的确据,也只好俯首无言了。东坡虽然不甚服气,但亦因柳氏的暗示,来试写他的豪纵不羁的慢词了。至读柳氏‘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等句,亦惊赏其‘不减唐人高处’而代为分辩其‘非俗’了。于是王观的词集也取名冠柳了。即如苏黄之敢用俗语入词,秦贺等之铺叙长调,无不受柳氏的影响;而周美成或则更为显著。其他二三等作家,在模仿他的风格的,更不胜枚举了。”说来真是一个悖论,柳词的三大特点,即慢词长调、铺叙展衍、用字俚俗虽常被人诋毁,但又被许多文人借用,个中情况由于本文主题并不涉及,因此不能展开。而且所选此首《望海潮》来细读,本身已说明了问题,即柳永完全可以写出另一种诗歌,开阔博大、锦肠花骨,正如欧阳凯所说:“锦为耆卿之肠,花为耆卿之骨,名章隽语,笙簧间发”(参见《崇安县志》,柳永乃安徽崇安县人)。
  《望海潮》一诗在柳词中久负盛名,在我的诗歌阅读范围内,写杭州能写出如此富丽气象的,此诗可谓硕果仅存也。难怪:“此词流播,金主亮闻歌,欣然有慕于‘三秋桂子,十里荷花’,遂起投鞭渡江之志。”(罗大经《鹤林玉露》卷十三)金兵直下江南,很可能就与这首诗有关,与“自古繁华”的钱塘有关。须知“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毛泽东《沁园春·雪》)。不是吗?那可正是蒙元入侵前夜我们造极两宋的时代啊!而柳永此诗又正好为我们全景地展开了宋朝的辉煌与灿烂。那也是一个物极必反的时刻:“蒙古人的入侵形成了对于伟大的中华帝国的沉重打击,这个帝国在当时是全世界最富有和最先进的国家。在蒙古人入侵的前夜,中华文明在许多方面都处于它的辉煌顶峰,而由于此次入侵,它却在其历史中经受着彻底的毁坏。”杭州是一个一晌贪欢,视审美境界为人生最高境界的南宋大邑。它虽然注定了要被毁坏,但在它的造极之时,也注定了要遴选出一位诗人为其歌咏代言,柳永正恰逢其盛,应运而生。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此开篇三句,柳永便以笃定之内气,从大处入手,总括出杭州古老的人文地理及不懈生机。接下三句“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属细笔,以补足繁华之状貌。词色直是“旖旎近情”(此乃柳词一贯之特征),令人想到杜牧的“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用一个现代的说法,柳永这一细笔带出了南宋与晚唐历史的互文关系。而南宋杭州的繁华更是超过晚唐的扬州,它“青山四围,中涵绿水,金碧楼台相间,全似著色山水。独东偏无山,乃有鳞鳞万瓦,屋宇充满,此天生地设好处也”(周密《癸辛杂识·续集下·西湖好处》)。其中“参差十万人家”既是实写,也是力发千钧之慨叹,杭城之宏伟在此一举托出。这就是当时的杭州,“大自然所赋的空间既如此逼仄,杭州在十三世纪遂成为居住人口最密集的城市。一些最大的欧洲城市当时只有数万居民,若和中国的‘陪都’相比,唯不过是些小集镇罢了。杭州的居住人口到一二七五年已逾百万之数。”吴自牧在《梦粱录·卷十六·米铺》中也说:“杭州人烟稠密,城内外不下数十万户,百十万口。”马可·波罗一边为杭州的奢侈美丽倾倒,一边感叹道:“世界上再没有比这座城市更宏大的了,它方圆达一百英里,到处见缝插针地住满了人,一座宅院往往住着十或十二家。市郊人口比市内还要多。”“参差”二字最为丰富传神,让人感受到杭州城各式各样的楼宇,真是建筑高低起伏,接栋连檐,寸尺无空,千家万户都掩映在翠微之间。而“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又轻轻一笔写出杭城温柔安详又兼热闹富贵的一面,此虽八字,但也包罗万象,尤其是街巷河桥中埋伏的风流蕴藉之美呼之欲出。直让人回到了那过去的时光,仿佛我们来到了“中瓦子前武林园,向是三园楼康、沈家在此开沽”的一幕:但见那“店门首彩画欢门,设红绿杈子,绯绿帘幕,贴金红纱桅子灯,装饰厅院廊庑,花木森茂,酒座潇洒。……向晚灯烛荧煌,上下相照,浓妆妓女数十……以待酒客呼唤,望之宛若神仙”(《梦粱录·卷十六·酒肆》)。这不又正是杜牧递上的两个名句:“楚腰纤细掌中轻”,“十年一觉扬州梦”吗?不正是张祜的一句“月明桥上看神仙”吗?
  “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这里柳永又起了一个层面,我们也跟随他的视线从城内来到郊野。这正是钱塘八月观潮的时节,也恰恰应了《望海潮》这个词牌的本意。“……波涛濬流,沉而复起,因复相还。浩浩之水,朝夕既有时。动作若惊骇,声音若雷霆,波涛援而起,即钱塘江潮。”(《茶香室丛钞一·卷十五·〈子胥水仙〉条》)“依自然环境看,这种说法是有道理的。因为钱塘江入海口呈喇叭形,江口大而江身小,起潮时,海水从宽达一百公里的江口涌入,受两旁渐窄的江岸约束,形成涌潮。涌潮后又受江口拦门沙坎的阻拦,波涛后推前阻,涨成壁立江面的一道水岭……”这正是柳永笔下“无涯”之“天堑”,它与前面的“形胜”又刚好形成互文照应,继而连番烘托出杭城的奇伟。钱塘潮这一“怒涛卷霜雪”的景观若激电奔雷之震荡,人间岂有它事可与之争雄?
  写罢威仪的钱塘潮,柳永又翻转一笔,再次流连杭州城的繁华:“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珠玑”与“罗绮”皆妇女用品,最能代表精致与华丽的日常生活。在此,我们完全可以感受到杭州市民普遍的富足与自豪。他们“只要有钱,便可在家具、穿着、美食和娱乐诸方面满足其高雅精致的趣味。在城的中心有一些专门经销高档产品的店家,其间琳琅满目地陈列各种货物,有的产自中国各地,也有来自南海、印度和中东的”。的确,鲜衣美食在南宋的杭州可谓殚极精侈,甚至精侈到颓废,单就一个食字便可见其豪奢颓废之程度。且不说宫中璀璨纷呈的食品,就连一般市民对于饮食起居也达到了审美的最高境界,仅平日所吃饭菜便高达五百多种(可参见《梦粱录·卷十六》《武林旧事·卷六·市食》《都城记胜·食店》等)。在《梦粱录·卷十六·分茶酒店》一节所列浩瀚的食单中,有一种食品名叫枨酿蟹,其实是蟹酿橙。其制法的想象力及优雅唯美之品位可谓登峰造极;先将黄熟的大橙子,截顶,去瓤,只留下少许汁液,再以蟹黄、蟹油、蟹肉放入橙子里,继而又用截去的带枝的橙顶盖住原截处,放进小甑内,用酒、醋、水蒸熟后,用醋和盐拌着吃。这种橙酿蟹,不仅鲜且香,而且还能使人进一步领略到美酒、菊花、香橙、螃蟹色香味交融一处的秋日之氛围。说到氛围,又要说到前面那“烟柳画桥,风帘翠幕”般的饮食环境。“借临安园林设计之精华,在厅院廊庑上排列小小阁儿里呈‘吊窗’,‘吊窗之外’移来花竹,再‘垂帘下幕’,使‘阁儿’掩映在纱壁绸帷之后,摇曳秀影之中,潇洒似画,犹如花苑。市民光临此处无不心旷神怡,还可以呼唤妓乐歌唱助兴,而且随时任意点要自己喜欢的食品,如没有的,食店老板可命厨子‘应手供造品尝’,以使食店一味不缺。”精致到绝望之后,也讲究单纯,而单纯依然透出唯美的色彩,如另一种食品酥琼叶便是如此娴静地制出:先将宿蒸饼薄薄切就,涂上蜜或油,就火上炙,地上铺着纸散火气。炙好后,非常松脆,有止痰化食之功效。诗人杨万里曾专门写诗赞叹这种食品:“削成琼叶片,嚼作雪花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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