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8期
老杜、小杜赋重阳
作者:韩成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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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朝时的重阳节是个重要节日,上自天子,下及庶民,百司衙府,三教九流,都是要过的。重阳节的节日习俗主要是登高、赏菊、饮酒。诗人们过此节日,每每触景生情,借事写意,留下许多诗篇。其间优秀的诗人,能够借助这个节日的习俗活动抒写个人的生活感受。由于诗人们各自的思想境界不同,性格不同,人生体验不同,因而同样的节日习俗却过得情调各异,导致诗篇呈现出全然不同的风貌。杜甫的《九日》与杜牧的《九日齐山登高》就是两首风貌迥异的诗篇。
九日
杜甫
重阳独酌杯中酒,抱病起登江上台。
竹叶于人既无分,菊花从此不须开!
殊方日落玄猿哭,旧国霜前白雁来。
弟妹萧条各何在?干戈衰谢两相催。
九日齐山登高
杜牧
江涵秋影雁初飞,与客携壶上翠微。
尘世难逢开口笑,菊花须插满头归。
但将酩酊酬佳节,不用登临叹落晖。
古往今来只如此,牛山何必泪沾衣?
这两首诗不但题材相同,而且体式上都是七言律诗,又都是首句入韵的用韵方式,所用的平仄格式也相同(都是首句为平起平收的格式)。从诗中涉及的节日习俗来看,也完全相同,都是登高、赏菊、饮酒。但是,诗的情感蕴涵却迥然不同:老杜沉郁,小杜高爽。
先看老杜这首。老杜写这首诗是在他晚年客居夔州的时候,此时他已是漂泊多年,衣食拮据,诸病缠身,加上满目烽烟的时代环境,心境是悲慨苍凉的。《九日》这首诗借用节日活动引发的感受,典型地揭示出他的这种心境。
首联为点题之笔,“重阳”二字正面点题。酌酒、登台,扣住了节日的两种习俗,写出个人过节时的活动情况。至于过节的心情,则见之于“独”“杯中”“抱病”“起”等字。“独酌”是说没有酒友,独自饮酒,喝的是闷酒,这个细节十分典型地写出客居者的凄凉处境。“杯中酒”,即杯中之酒,“杯中”二字是对饮酒数量的限定,也就是说,只能饮此一杯,不能多饮。为什么会这样?从杜甫写的其他诗篇来看,此时他已是贫病交加,肺病、糖尿病、风痹,这些病都在制约着他的饮酒行为。酒可销愁。试想,杜甫当时那么多的忧愁(忧国,忧民,忧家,忧身),是正需要借助节日的习俗来一番痛饮、一醉解千愁的。然而,他连这个销愁的资格都没有,这就平添了又一种忧愁,他只能在清醒中过此节日,在清醒中品味愁苦,则其苦情自可知晓。重阳节的习俗还要登高望远,杜甫以年迈之身(此时杜甫五十六岁,距逝世仅有三年)攀登高台,已属艰难,何况是“抱病”即有病在身呢?所以“抱病”的这个交代,为他的苦情又加重了一分。“起”字是个细节描写,“起”就是从卧病的床上爬起身来,去勉强登高,强打精神去过节。这个细节就把他的病情具体化了,也把他的苦情深刻化了。总之,首联扣住重阳节的两个习俗——饮酒、登高来写,通过“独”、“杯中”“抱病”“起”等字,写出个人从事这些活动的方式和特征,遂使他的抒情形象具有“这一个”的鲜明性质。杜甫的抒情诗每每采用细节蕴情的做法,他善于在看似客观的描写或交代中蕴涵深厚的主观情感,这是我们鉴赏时需要静心留意的。
颔联承接首联意思而展开,继续写重阳节的习俗活动——赏菊,却是使用议论的笔墨,说自己既然无缘饮酒,菊花也就从此别开了,因为开了也无心欣赏,反倒招来许多烦恼。这是在发泄牢骚,倾吐愤懑。命令菊花别开,这显然是有悖于事理的;但也正是在这种有悖于事理的愤语中,方才极度地表达了他的苦闷心情。这是一种“悖理达情”的手法(详见拙文《在悖理中达情》,载《中华诗词》2004年12期)。清人贺裳说:“子野《一丛花》末句云:‘沉恨细思,不如桃杏,犹解嫁春风。’此皆无理而妙。”(郭绍虞《清诗话续编·载酒园诗话》,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今人刘永济先生选注的《唐人绝句精华》,选录了戴叔伦的《湘南即事》,诗云:“卢橘花开枫叶衰,出门何处望京师?沅湘日夜东流去,不为愁人住少时。”永济先生赞道:“此怀归不得而怨沅湘,语虽无理,情实有之,读来使人为之黯然。”(《唐人绝句精华》,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所谓“无理而妙”“语虽无理,情实有之”,说的就是这种“悖理达情”的手法。
律诗的中间两联要求对仗,此联的对仗艺术也堪称绝妙。这是一副身兼“流水对”“借对”“工对”特征的对仗,不但工整、巧妙,而且流动、自然,表现出杜甫营造对仗艺术的高超腕力。先说它的“借对”艺术,“竹叶于人既无分,菊花从此不须开!”从内容的角度来看,“竹叶”显然是指酒,今天也还有“竹叶青”这种酒名。与此同时,作者还借用“竹叶”这个词所具有的植物学意义,与下句的“菊花”构成工整的对仗,古人把所有的名词分为十四个小类:天文、地理、时令、草木,等等,同一小类名词出现在对应的位置上,就显得十分整饬,称为“工对”。所以,“竹叶”在这里是身兼二职的,它给人一种灵动、巧妙的审美感受。再说它的“流水对”艺术,“流水对”是一种特殊的对仗形式,说它特殊,是因为它摆脱了一般对仗(如“青山横北郭,白水绕东城”)上下两句“对举式”的关系,而让两句成为表达一个意思的有机体,从内容上看,是一个意思由两句合起来才表达清楚;从形式上看,这两句又呈现为对仗的关系。也就是说,这两句诗是在表意的流程中构成了对仗。“流水对”分为单句形式和复句形式两种。单句形式的“流水对”,上下两句实际上是一个单句,如“忽闻哀痛诏,又下圣明朝”(杜甫《收京》)。复句形式的“流水对”,上下两句则表现为多种关系,有顺承关系、因果关系、假设关系、递进关系、转折关系五种。 “竹叶于人既无分,菊花从此不须开!”属于因果关系的“流水对”,这两句在表达“因无酒饮而无心赏菊”这个意思的过程中,呈现为完美的对仗形式。“菊花”对“竹叶”,名词相对;“从”对“于”,虚词相对;“此”对“人”,代词相对(此处“人”义为“我”);“不”对“既”,虚词相对;“须”对“不”,动词相对;最后一个词,“分”是指缘分,是名词,而“开”是动词,是否不能成对呢?否。原来,名词前面如果出现否定词“无”,动词前面如果出现否定词“不”,则这个名词和这个动词就可以构成对仗。如,“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杜甫《登高》),“边”是名词,而“尽”是动词,是应该看成对仗的,这是古人的习惯做法。“流水对”能够克服一般“对举式”对仗的凝固、板滞缺陷,给人流动的、畅达的感受,杜甫在此处也正是借助于“流水对”的美学特征,将他的烦恼心情脱口而出。
颈联是就眼前的重阳节节令物候下笔,写客居之苦与故乡之思。“殊方”即远方,指作者客居的夔州而言。“玄猿”,黑色的猿猴,夔州地处山峡,颇多猿猴。“哭”是作者对猿猴啼鸣的感受,猿猴啼鸣,其声凄切,令人心哀,古代民歌唱道:“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值得注意的是,作者为这悲切的猿鸣安排了“日落”的时令,日落之时,天地昏暗,于昏暗之中听猿猴的悲啼,更见氛围的凄凉。而且,作者还用一个“玄”字强调猿猴的毛色,造成了昏天暗谷有黑猿的景象,更增加了环境的可怖。总之,此联前句是写“黑”,用环境的“黑”来写心境的暗,从而写出客居夔州的苦情。后句则是写“白”,用亮色调的“白”来写故乡的美好,以表达对故乡的思念。“旧国”是指故乡,杜甫的故乡在洛阳,与夔州呈南北方位。“白雁”,白色羽毛的雁。沈括《梦溪笔谈》记载:“北方有白雁,似雁而小,色白,深秋则来。白雁至则霜降,河北人谓之‘霜信’。”(《梦溪笔谈》,上海书店,2003年版)重阳节处在霜降之前,故称“霜前白雁来”。这里,作者为了突现故乡的亮色调,取用“白雁”以代“鸿雁”,又用“霜”字以增其亮度,把他的故乡之思写得深长、绵邈。由此可见,作者是长于意象组合的,“日落”与“玄猿”相组合,愈见其昏黑;“霜”与“白雁”相组合,愈见其光亮。这是以光感之差异写出对夔州厌弃和对故乡的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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