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8期
老杜、小杜赋重阳
作者:韩成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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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联承接“旧国”的字面写出对弟妹的思念,同时也交代出全诗情调悲慨的原因所在:弟妹离散、战乱不止、年老多病。从诗的章法来看,是对全篇的总合。杜甫有四个弟弟、一个妹妹,只有四弟杜占一直跟随着他,另外四人都在战乱中流离失散,不知所在,故云“弟妹萧条”,此处“萧条”意谓音信断绝。“干戈”指战乱,此时安史之乱虽然平息,但吐蕃入侵、地方军阀混战,正值万方多难之时。“衰谢”,是指自己年老多病。“催”字惊耸而沉痛,“催”就是催命,作者说:一个战乱,一个衰病,这二者正在催促、逼迫自己早点死去。如此催人命绝,却又不知弟妹的下落,惟恐有生之年,难以见到亲人。这就是作者过重阳节的一番心事,是全诗情感的结穴所在。
全篇感情沉郁、悲慨,笔墨多变而情调如一,无论叙事、写景、议论均能围绕情感基调而布设。使用细节蕴情、意象组合、流水对式等抒情手段,表现出诗人高超的艺术造诣。
相比之下,杜牧的《九日齐山登高》则写得高爽、洒脱,完全是另一种风貌。
首联即高唱而入,以飒爽的秋色、快乐的人事活动,为全诗定下情感的基调。“江涵秋影”是写下景,“雁初飞”是写上景。下景澄明,上景朗阔,高秋大气,晴空万里,令人呼吸畅快,心旷神怡,作者用生花之笔,对重阳节的物候特征作出典型的概括。在这样的爽丽背景下,作者展示出他那一小群人的活动——登高,则其心情之怡悦自不待言。而且,作者将其登高写成“上翠微”,“翠微”一词乃是形容山的青翠之色,这里代称青翠的高山,有了这样靓丽的形容,则心情之喜悦自在其中流露出来。再者,“携壶”这个细节描写,也在展示着美好的心情,“壶”显然是指酒壶,背着酒壶登山,其状风流,其情超迈。比较一下看,老杜是“独酌”,小杜是“与客”共饮;老杜是仅饮“杯中酒”,小杜则是畅饮“壶中酒”,境况是决然不同的。诗家抒发情感的不同,正是依赖这些细节来实现的。总之,首联点题,扣合重阳节的登高、饮酒两个习俗,在景物的陪衬、细节行为的描写中,把佳节之喜悦作出含蓄的表达。
颔联扣合重阳节的另一习俗——赏菊,承接首联之意,把节日之喜悦作出更为浓烈的表达。“尘世难逢开口笑,菊花须插满头归”,这两句的意思一反一正,作者的目的是以反托正。前句借用典故,写出人生的苦难之多。《庄子·杂篇·盗跖》说:“人生上寿百岁,中寿八十,下寿六十,病、瘐、死、丧、忧、患,其中开口而笑者,一月之中不过四五日而已。”(《诸子集成·庄子集释》,上海书店,1986年版)杜牧把这段话的意思凝缩为七个字,作为后句的反托,意思是说:正因为人生苦难多多,所以当此佳节更须纵情欢乐才是。作者在表达节日的欢乐心情时,取用“菊花插满头”的诗意形象,既扣合重阳节的赏菊风俗,又饶多风趣感,富于个性化,成为杜牧诙谐、豪爽性格的艺术表征。这真是诗的形象,诗的意趣,与那些直呼欢乐的泛泛之词,绝无共同之处。另外,这两句也是“流水对”,而且也是因果关系的“流水对”,出现的位置也与杜诗相同,但情感内容完全不同,杜甫是弃绝赏菊,杜牧是热烈赏菊;杜甫是发泄愤懑,杜牧是倾吐怡情。一个大叫“菊花从此不须开”,一个高呼“菊花须插满头归”,笔者认为,这是由于小杜读过老杜的诗篇,在有意做反面文章。不过,在借用重阳节习俗来抒发情感这一点上,二人之作实有同工异曲之妙。
颈联写登上山顶之后的活动:一是承接“携壶”细节进而写到醉饮,继续写节日之乐;一是登高眺望,以放达之胸怀面对生命的衰老。“但”,这里作“只须”讲,“但将酩酊酬佳节”,意思是说只须用酩酊大醉来答谢这美好的节日。这里,作者把重阳节人格化了,把它看成是可以酬谢的对象,用笔轻松、风趣,也颇能见出作者的个性。后一句“不用登临叹落晖”,出语旷达,胸臆超卓,已将生命的衰老和终结视为平淡。“落晖”这个词语,在古人的作品中已经成为一个意象,它象征着人的晚年、生命的即将终结。例如,黄巢在起义失败后,作《自题像》诗云:“记得当年草上飞,铁衣著尽著僧衣。天津桥上无人识,独倚栏杆看落晖。”“看落晖”就是在感叹英雄末路、生命的即将终结。杜牧这一联里,前者用肯定句,后者用否定句,肯定的是尽情欢乐,否定的是消极悲叹,如此布局,将作者的立场、态度表达得异常鲜明、坚定。
尾联将颈联的意思做进一步的扩展,说自古以来,人皆有一死,这是客观规律,是不可逾越的,任你哭天抹泪,也无济于事,还是明智一点,在有生之年,得乐且乐为佳。结句“牛山何必泪沾衣”,是使用《列子》中的典故。《列子·力命》说:“齐景公游于牛山,北临其国城而流涕曰:‘美哉国乎!郁郁芊芊。若何滴滴去此国而死乎?’”(《诸子集成·列子》,上海书店,1986年版)牛山在齐国都城的北面,齐景公登上牛山眺望,看到都城的壮美景观,产生恋生怕死的念头,虽说有此念头,他还是作古了。杜牧对他的行为不屑一顾,以反诘的口气加以质问,不仅鲜明地表达了自己的观念,而且以这种句式结束全篇,尤其显得摇曳多姿,韵味悠长。
老杜、小杜同赋重阳,却写出各具风姿的诗篇。二者题材相同,诗体相同,而情感内容却完全不同:老杜悲慨,具有儒家心怀天下之思;小杜高爽,颇多道家个体关怀之念。从艺术上看,杜诗意象密集,针线细密,字字蕴涵,语言容量极大,须字字体味,步步停留,方能解悟诗意;而杜牧诗篇行文疏朗,取象俊逸,语言平易,近于口语。这给我们一种启示,同题诗要想写得好,就必须融入审美主体的思想观念、情感体验乃至性格特征,杜绝那些套话和浮泛之词。此其一。其二,后人创作诗篇使用前人已经作过的题目,只有翻出新意,才能成为佳作。从生于晚唐的杜牧这首诗来看,种种迹象表明,是有意跟盛唐人杜甫“过不去”的。首联,就用“与客”针对着杜甫的“独酌”,这是以众宾同饮之乐翻倒老杜的独饮之闷;又用“壶”针对着杜甫的“杯”,这是用纵情畅饮翻倒老杜的少饮轻酌。颔联,又以“菊花插满头”针对杜甫的“菊花不须开”,这是以强烈的爱菊之心翻倒老杜的厌菊之意。颈联和尾联,又以拒绝“叹落晖”针对着杜甫的“衰谢”之叹,这是以达观翻倒老杜的悲观。显然,小杜是有意在作翻案诗篇的,惟其如此,才能与老杜相抗衡,让诗坛出现重阳诗的双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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