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8期


“诗家语”的结构及其表达形式

作者:黄志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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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诗家语”的提出
  
  中国古代的诗歌,随着近体诗的出现,彻底改变了诗歌的语言结构及其表达形式。“诗家语”概念的出现,从狭义的角度说,诗歌语言有了不同于散文语言的充分理由;从广义的角度而言,则诗歌在整体表达的形式上,也充分体现了它的独特性与独创性。宋人魏庆之编的《诗人玉屑》卷六载:
  
  王仲至召试馆中,试罢,作一绝题云:“古木森森白玉堂,长年来此试文章。日斜奏罢《长杨赋》,闲拂尘埃看画墙。”荆公见之,甚叹爱,为改作“奏赋《长杨》罢”,且云:“诗家语,如此乃健。”
  
  有宋一代是诗歌艺术理论进一步专门化、学问化的时代,“诗学”这一概念也正于北宋中期以后,逐渐流行并渐成专门术语。荆公王安石是宋代诗坛的巨擘,也可以说是诗学研究的先驱人物。他将诗歌中词语的某种特殊表达称为“诗家语”,说明北宋诗人已经自觉地将诗歌创作的实践经验,通过归纳与总结,逐渐上升到了理性认识的层面。王安石将王仲的诗句“日斜奏罢《长杨赋》”,改为“日斜奏赋《长杨》罢”,从形式上看,没有改变一个字,只将“赋”与“罢”作了一下换位,按文理看原句应该更顺畅一些。但细细推敲,王安石的这一改确是有道理的。首先,《长杨赋》本为汉朝著名赋家扬雄的名作,王仲借此自喻,表现出他应试完毕后自得与自信的心情,但“奏罢《长杨赋》”,只是一个简单的动宾结构,“长杨赋”三字也过于直露,改动之后,“奏赋”增加了动作的层次,也使后边的名词更加凝练与老到。其次,在名词后增加了一个“罢”字,使原句的动宾结构,变成了动宾加上一个补语的结构,从而使语言在精练的同时,又丰富了结构上的变化。第三,“赋”与“罢”虽均是去声,于格律无碍,但“赋”字是“合口呼”,发声较为沉闷,而“罢”字为“开口呼”,声音响亮而高昂,恰与作者的精神面貌相吻合。一字之调整,确实显示了诗坛大家的老辣手段。而“诗家语”命题的提出,也为诗句奇特而特殊的组合结构提供了理论依据,突出了诗歌语言艺术表现的独特魅力。
  
  二、“诗家语”的组合形式
  
  “诗家语”的组成形式是十分丰富的,也是相当复杂的。首先,从理性逻辑的角度分析,“诗家语”最鲜明的特点便是:既出于常理之外,又入于情理之中。譬如:李白《秋浦歌》中的“秋浦田舍翁,采鱼水中宿”,对句就不能改成“采鱼船上宿”;“水中宿”三字更能表现农夫为了生计而水陆兼营的辛劳。杜甫的《绝句》“迟日江山丽,春风花鸟香”,也不应写成“春风花朵香”,因为“花鸟香”,更渲染了春意的浓郁;而柳宗元《江雪》中的“独钓寒江雪”,决不能变成“独钓寒江鱼”,否则生活环境的凄清、落寞与诗人性格的倔强、孤傲何以见得?!张继的《枫桥夜泊》首句便是“月落乌啼霜满天”,按逻辑讲,“霜”何能“满天”?但诗句写成“月落乌啼霜满地”,便大为逊色了。韩愈《咏樱桃》诗有“香随翠笼擎偏重,色照银盘泻未停”两句,也有人认为:“樱桃初无香,退之以香言,亦是一语病。”(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九)明人吴景旭深不以为然,反驳他说:
  
  竹初无香,杜甫有“雨洗涓涓静,风吹细细香”之句;雪初无香,李白有“瑶台雪花数千点,片片吹落春风香”之句;雨初无香,李贺有“依微香雨青氛氲”之句;云初无香,卢象有“云气香流水”之句,妙在不香说香,使本色之外笔补造化。而渔隐乃病之,我恐此老膏肓正甚!
  ——《历代诗话》卷四十九
  
  吴氏连用杜甫《严郑公宅同咏竹》,李白《 酬殷明佐见赠五云裘歌》,李贺《四月》和卢象《东溪草堂》中的诗句,来说明“诗家语”“妙在不香说香,使本色之外笔补造化”的特点,极有见地。所谓“本色之外笔补造化”,也包含了“出于常理与入于情理”相统一的意思了。
  在“诗家语”的结构中,还有一种情况是“错接”,也就是在两个以上的词或词组的组合时,通过词或词组的交错衔接,从而达到意象重合、浑融一体的艺术效果。如韦庄《春陌》中的诗句“一枝春雪冻梅花”,按理性逻辑应该是“一枝梅花冻于春雪”,但诗人却将“一枝”这个数量词与“春雪”这个名词对接,而将名词“梅花”反而与“冻”这个动词组成新的词组,形成了词与词、词组与词组的交错衔接,显得别致而新颖。再如李白《清平调词》“解释春风无限恨”一句,本来“解释”当与“恨”组合;杜甫《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赋料扬雄敌,诗看子建亲”两句,其词组的常规搭配乃是:料敌扬雄赋,看亲子建诗。这样的“错接”词组在辞赋、散文中也每有出现,如江淹《别赋》中的“使人意夺神骇,心折骨惊”两句,按逻辑词组应为“神夺人骇,心惊骨折”,因为“心”不可能“折”,而“骨”又如何能“惊”?同样欧阳修的《醉翁亭记》中的“酿泉为酒,泉香而酒洌”之句,按理“泉”应与“洌”搭配,而“酒”才能与“香”组合。在散文中出现这种“错接”现象,我们可以称之为文句的诗化。
  在“诗家语”的表达中,运用比兴、象征、通感、夸张、双关、借代等技巧,达到出神入化,变化无端的艺术境地,更是让读者有一种只可意会而难以言传的审美感受。李白《送友人》中一联:“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以“浮云”呼应“游子”,以“落日”映衬“故人”,在这里一己的会心联想,超过了一切语言的诠释。杜甫《赠王侍御》中的“晓莺工迸泪,秋月解伤神”,高蟾《春》诗中的“人生莫遣头如雪,纵得春风亦不消”等句,其妙处又如何可以言说!沈佺期之《古意》中“谁谓含愁《独不见》,更教明月照流黄”与骆宾王《咏蝉》之“那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均将乐府歌辞名称及其原本歌意,与当前词语之陈述及其情思多重绾合,其巧妙与精致当也令人回味无穷,拍案叫绝。
  在“诗家语”的艺术结构中,最为常见的当推“言内之意”与“言外之意”的关系,正如朱光潜先生在其《诗论》中将诗句与诗意之关系,比喻为谜面与谜底一样,不少诗歌不能仅作字面的理解,解读者不作意译便不能阐其妙。这已关乎诗歌的基本特征问题,不必多说。
  其次,从语法的角度对“诗家语”进行分析,主要有语言成分的省略与前后诗句倒置两种。省略主语的诗句不胜枚举,甚至在古代的散文中也屡见不鲜。孟浩然的名句“散发乘夕凉,开轩卧闲敞”(《怀辛大》),便是省略了主语的例子。
  谓语也可省略。杜甫《滕王亭子》:“古墙犹竹色,虚阁自钟声”,按句意当谓:古墙犹存竹色,虚阁自送钟声。再如《蜀相》中有“映阶碧草自(生)春色,隔叶黄鹂空(有)好音”,均以副词连接前后词组。
  宾语也可以省略。如老杜之《赴青城县》:“老耻妻孥笑,贫嗟出入劳。”如补充完整全句,乃是:老耻妻孥笑我,贫嗟出入劳身。再如其《江南逢李龟年》之上联:“岐王宅里寻常见(汝),崔九堂前几度闻(歌)”,亦复如此。
  另外诗句还可省略全部动词,达到浓缩句子的作用,最典型的要算温庭筠的《商山早行》中“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了,按句意当为:闻鸡声,出茅店,但见残月一轮,上板桥,踏秋霜,留下一行足迹。正如“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之类,诗人只提供情景画面,其余让读者自己根据个人的生活经验去拼接组合、想象补充。
  诗句可以倒置是“诗家语”中最为突出的语法现象。在近体诗中由于格律的限制,有时不得不调整词组组合的顺序,到后来即便不为平仄格律,诗人也由于某种需要故意颠倒词语的先后。譬如,李白的《听蜀僧浚弹琴》:“客心洗流水,余响入霜钟。”句意实为:流水洗客心,霜钟有余响,乃主语与宾语的倒置。王维《汉江临泛》:“楚塞三湘接,荆门九派通。”句意实为:三湘接楚塞,九派通荆门,是谓语部分的小主语变为大主语,原主语转为宾语。杜牧“雨过一蝉噪,飘萧松桂秋”(《 题扬州禅智寺》),按词序当为:一蝉雨过噪,松桂飘萧秋。南宋释志南的名联:“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绝句》),也是谓语前置的例子。杜甫《秋兴》诗中有“香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棲老凤凰枝”一联,原意应为:鹦鹉啄余香稻粒,凤凰栖老碧梧枝。按词序而言,原意的句子还更顺畅更合理,而且从平仄格律的角度看,诗句与原意句均为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平的律句。但老杜偏不遵循常规,而是将原属宾语位置上的“香稻粒”与“碧梧枝”,硬是拆开来变成分属主、宾位置的词语,遂使诗句在一种拗折的韵味中,透露出奇崛不平的情味来。苏东坡的《汲江煎茶》诗有“雪乳已翻煎处脚,松风仍作泻时声”之句,其原意也应为:煎处已翻雪乳脚,泻时仍作松风声。其句法正与老杜同出一辙,故而宋人杨万里在其《诚斋诗话》中特予指出。清人洪亮吉有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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