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7期


绕树三匝,无枝可依

作者:张凌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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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方的中篇小说《树树皆秋色》以扑朔迷离的故事情节显示了作家高超的叙述技巧,更因其撩开了女性学者情感经历的“神秘面纱”,吸引着读者的“窥视”热情。
  女作家方方一向主张“超性别写作”,而她的中篇小说《树树皆秋色》似乎是一个“特例”。从表面上看,它是一篇“经典”的“女人写”,“写女人”的女性主义文学作品。实则不然。本文将从女性主义批评视角出发,对这部颇受美誉的作品进行解读,更准确地说是“解构”——解构文学叙事对现实女性学者虚假形象的一味认同,进而指证由于“女性意识”这一女性“主体性”理念的缺失,女性作家笔下的女性形象依然可能是传统性别文化观念的载体。
  
  一、被束之高阁的芭比娃娃
  
  《树树皆秋色》是一篇中国文坛少有的叙写高级女性知识分子情感伤痛的小说 。高级知识分子而又是女性,主人公形象兼具双重身份,这一双重身份对华蓉来说实难兼容。关于知识分子身份,无论男性抑或女性,思想文化界有多种界定。笔者略加归纳,梳理出大致两种范型:其一是站在普遍性、超越性与公正性的立场参与社会现实的知识分子。他们凭借自己的良知与独立精神对社会现实和现行秩序进行批判,更多地表现为在思想与行为上具有强烈的疏离感和背叛意识,具有所谓“自由漂浮”“非依附性”(曼海姆)、“业余者”(萨伊德)、“解释者”(鲍曼)等等特征。此前对于方方笔下华蓉形象的评价,大都依从上述层面,认为华蓉 “保持着传统知识分子的人格操守、正直、纯洁,与世俗不屈地抗争”,是理想主义的化身。表明了作家与世俗化的时代,坚持人文操守的立场。笔者的观点有所不同。笔者认为,华蓉只是属于第二类知识分子:即局限于狭隘的专业领域的技术专家与职业性学者。关于这一类知识分子,萨伊德的评价可谓鞭辟入里。他揭示出日益严重的学术专业化和制度化体制,使知识分子的批判力量一直在衰落。在其《知识分子论》一书中,萨伊德以极其敏锐的感受,揭橥了知识分子在当代专业化条件下所面临的四重压力,其中的深刻论述移植到对华蓉之类文学形象的批评是十分到位的。萨伊德指出:专业化导致了知识分子在教育体系中爬得越高,就越是受制于相当狭隘的知识领域,越倾向于技术上的形式主义,就越少历史意识;再则,专业化知识分子对于专业知识和专家的崇拜,使其无可避免地趋向权力和权威,转向权力的要求和特权,甚至流向被权力直接雇佣。萨伊德的主旨是,专业化知识分子对于学术规范与权威的倚重(他们自己也是体制中人),结果丧失了独立思考、自由选择与批判精神,并自觉不自觉地在思想意识与生活态度上顺从于规范与权威。
  华蓉作为具有博导身份的专家学者,感情与家庭生活的缺失使她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为了保住自己惟一的优越感和地位等级,博取学术头衔与成果,她必须强烈地依附于学术规范与权威,进而依附于制造这一规范的社会文化体制,包括性文化与伦理道德体制。这表现在华蓉身上根深蒂固的社会角色与性别角色定位意识:家庭教养(教授的女儿)、教育程度(博士)、性别规范(淑女)、学术地位(教授、博导),这些外在于她的东西,框定了她的生存模式。这一模式直接延及她的个性特征,规驯她的情感欲望,浸染她的仪态、行为和日常生活。她的生命被性别制度、行为规范和道德准则占有和囚禁,处于一种循规蹈矩的驯服状态。她的人生轨迹自始至终都没有偏离传统文化观念为一个女性学者锁定的轨道。萨伊德还曾激烈批判现代社会专业化的牢笼把知识分子囚禁在狭窄的专业领域,使之丧失了公共性。而没有了公共性,也就谈不上批判性。华蓉的自赏与独善,她的高雅、娴淑、淡定等等“女性特质”,使她不可能真正进入知识分子与现实的批判关系之中,担当社会历史责任。她的生存已被社会角色与性别规范“束之高阁”,只能将自己塑形为规矩的女学者。从她身上,我们甚至嗅到一股有着才情美貌,忧郁孤独而又幽闭的中国古代仕女的霉味。这一形象当然很难兼具现代知识分子的批判锐气与超越自我、追求自由生活的勇气。这里所谓“自由生活”,即是保持生活的多样性与丰富性。人生的意义并不在于某种程度的学识的增加、职称的晋升、成就的积累与地位的攀高,而是如福柯所言所为的那样,“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尽可能地使求知者偏离自我”,“采取与自己原有的思维方式不同的方式思考……与自己原有的观察方式不同的方式感知” ;拒绝打上戳记和纳入模式,打破和谐与平衡,释放自我,超越自我,去爱,去生活,去追求、体验、感受、创造、冒险、变化,让生命自由地找到自己的空间。晚年的福柯指出:“主体”最重要的就在于创造生命的新可能性。例如经典的知识分子形象浮士德,义无反顾地冲出安逸而死寂的书斋,去追索“广大的世界”。从上述观念看,专家学者是华蓉的一个缺失自我的“身份”,它不具有“主体性”,并因此丧失了主体的自由意志。她只是被约定俗成的性别文化观念与社会角色定势套牢在既定的人生轨道上空转着的“芭比娃娃”:一个标准化、理想化的完美的童贞女,一个“女性特质”模型,美丽端庄得无可挑剔但毫无血色与生机。“女性特质”与知识分子特质两种角色的冲突与背离,彰显了传统性别文化观念对女性追求知识、真理与自由的束缚。
  
  二、高处不胜寒
  
  华蓉——独身的女博士、教授、博导——美丽、高雅、贞洁、孤傲,系冰清玉洁,纤尘不染,不食人间烟火的“天使型”女性形象。文学作品中的女学者形象大体如此,系学富才高,远离凡尘,美人迟暮,“事业得意,情场失意”(王志强语)。华蓉长期把自己禁锢在书斋中,对书斋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除却业务,她的生活是偏枯的、残缺的、死寂的。她的所谓孤傲与清高,只是受禁锢的女人把牢狱和压抑变成光荣天堂的孤芳自赏。正是梅芜的一句话点中了她的死穴:“你未必知道你心里有多么寂寞。”但华蓉形象却有着男权文化所追捧的“永恒女性”的综合美质,她是圣女、才女、贞女与仙女的理想女性化身。需要指出的是,女性美的标准,完美的女性气质,是男权话语对女性进行的文化建构,它并不是女性的真实存在,只是虚假的文化影像。它在性别方面是一种欺骗,长期以来对女性形成了无形的压抑与扭曲。正如女性主义理论家波伏娃所指出的那样:女性神话“把一种直接体验的,或根据经验概念化的现实,投进柏拉图的观念王国,用一种超时间的、不可改变的、必然的超越理念,来取代事实、价值、认识和经验法则。这个理念是无可置疑的,因为它超出了已知范围;它具有绝对真理。于是,神话思想是惟一的、不变的永恒女性,同现实女人之分散的、偶然的、多样的存在相对立。如果这一概念的定义同有血有肉的女人的行为发生矛盾,那么有错误的是后者……” 。但华蓉却将这一“永恒女性”的完美标准融化在血液里,落实在行动上。作家方方所着力推重的华蓉身上的“天使性”主要是贞洁。她自视甚高、盛气凌人,她对于梅芜、王志强包括老五等的优越感,是因为她具有道德优势。福柯认为,贞洁英雄受到崇敬,“这种极端的美德表明他们能够自我控制,由此证明他们能当之无愧地对他人施用权力”。禁欲受到褒赏,因为它是常人做不到的事情,是常人难以企及的境界。因为它被赋予特权,以其道德力量凌驾于一般人之上。但天使并不可爱,因为它没有性别!华蓉只是将鲜活的生命,禁锢在自己所扮演的角色中的“衰人”。恰似一剪寒梅傲立枝头,孤独地开放而又孤独地凋谢;更像一株“没有人间气息”(老五语)的、枯槁的干枝梅,枝杈上挂满了孤独、寂寞的蛛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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