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7期


简淡超越的文化观照体式

作者:刘克宽

更多经典:点此访问——应天故事汇





  
  我看他对吃很感兴趣,就注意他吃的时候。列车上给我们这几节知青车厢送饭时,他若心思不在下棋上,就稍稍有些不安。听见前面大家拿饭时铝盒的碰撞声,他常常闭上眼,嘴巴紧紧收着,倒好像有些恶心。拿到饭后,马上就开始吃,吃得很快,喉结一缩一缩的,脸上绷满了筋。常常突然停下来,很小心地将嘴边或下巴上的饭粒儿和汤水油花儿用整个儿食指抹进嘴里。若饭粒儿落在衣服上,就马上一按,拈进嘴里。若一个没按住,饭粒儿由衣服上掉下地,他也立刻双脚不再移动,转了上身找。这时候他若碰上我的目光,就放慢速度。吃完以后,他把两只筷子吮净,拿水把饭盒冲满,先将上面一层油花吸净,然后就带着安全到达彼岸的神色小口小口地呷。……他对吃是虔诚的,而且很精细。有时你会可怜那些饭被他吃得一个渣儿都不剩,真有点儿惨无人道。
  
  “我”对王一生吃饭细节的静观默察,看不出任何时代政治色彩的影响。体现的完全是老庄“以物养己”的生命哲学精神。因为生命局限于形气,所以老庄哲学把养生视为基本的追求。它的界限是“有物养生便当知足”。所以王一生认为“吃”是不应被嘲笑的,因为“吃”和“馋”不一样,是人生需求的不同范畴。王一生喜欢听“吃”的故事,而不喜欢“馋”的故事。这在作品里表现得非常清楚,绝不马虎。因为“馋”已进入追求感官享受的范畴,这与老庄哲学中寡欲的要求不相符。《棋王》写的是“吃”而不“馋”,“顿顿饱就知足”,这就使人物始终处在寡欲无忧的境界:吃蛇觉得蛮好,吃肉觉得“肉醉”,几碗稀汤,也会“喝得满屋喉咙响”。这些描写,是创作主体立足于哲学的高层视角对人追求生存的肯定。
  当然,《棋王》作为优秀的小说,文本的构建绝不会只让读者读出上面这一层意思就停止,它自然有其更深的境界。能够生存下来,下一步该如何呢?这就牵扯到“心”的问题了。如同梁漱溟在《人生与人心》中说的:人身是向外的,目的是与自然对抗求得生存;人心是向内的,是精神、意识等内在的源泉。它是将人与动物区别开来的根本之点。所以,作品中又一层表现的便是“心先而身后”。王一生追求心的充实,主要手段是下棋。而下棋则是为了解忧,寻找一种超然忘我的解脱和人格精神的自由。作品对王一生的棋道描写,正是体现了历代身处乱世的正直知识分子以道家哲学生发出来的变相抗世的人生选择。我们回顾一下历史上的文人骚客,不少人为了不随流、不合污,都表现在对超越外在功利的内心自我充实的追求上,用寄情养性的手段达到对心神超然无累境界的建立。王一生以棋养性,便充分体现了历史上反复出现的庄禅精神。“棋是能在心里下的,谁也夺不去。”《棋王》写下棋,基本上是在心里下,表现的是一种心性、心态,是心态的象征。它超越了一般游戏的范畴而表达出心态活动对物质外在负累的超越。在“乱得不能再乱”的车站上、列车上,在孤寂贫乏的农场里,王一生排遣外界干扰、追求内心平静的手段都是下棋。如同他自己常说的:“何以解忧,惟有下棋。”到九局连环大战,作品即写心态达到了对身的超越而进入对生命本体的描写层次。“家破人亡,平了头每日荷锄,却自有真人生在里面,识到了,即是幸,即是福。衣食是本,自有人类,就是每日在忙这个。可囿在其中,终还不太像人。”作品最后,作家终于耽于读者的阅读定势,借“我”所悟,写下了这段文字,可谓为人们提供了阅读思考的导向。
  传统文化认为,神为形之祖,神聚形不灭。生命是有短暂性的,而心是永恒的;身是属于个体的,心是属于人类整体的。在“棋王”王一生身上,读者即可以看到一种心态的永恒性。它不光是对物质的超越,同时也是对时空的超越。我们从王一生“对于一些外物的反应”上,看到了不为外在贫富和成败所累,始终保持内心平静和自由的道家精神的超脱旷达,也看到了“一箪食、一瓢饮”也“不改其乐”的儒家精神的执著。作为深藏于民族意识深层的无意识积淀,作者通过审美的具体化,让其显现复活于个体形象身上,从哲学层次上应和了“心在身之先”的道理,进而产生了极大的艺术魅力。总之,无身难以存心,无心难以证身。所以,归根到底,《棋王》体现的是身心平衡的理解方式。在叙事过程中,作品表现出通过个人修养达到与宇宙精神相通的传统哲学境界,透露出天人合一的传统文化思想。所谓的“天人合一”,“天”在此可谓宇宙精神。无论老子讲的“道”,还是儒家讲的“天”,都包含这层意思。闻道,知天命,说的都是通过个人修养达到天人合一的过程。而这一过程正贯穿于《棋王》的本文建构秩序之中。
  第三,在表现方式上,适应着本文蕴涵的传统哲学思想,在作品的表达过程中,作家遵循的是中国文化传统中的深沉静默的手法,也即从中国传统的人生态度中提取出来的静、虚的美学精神。这一美学精神的源头,亦可追溯到老子,后来被其他各家所接受。从老子美学对“平淡”“朴拙”的理论阐释,到庄子的“真哀则无声而悲,真怒未发而感,真亲未笑而和”(《庄子·渔父》)等以静求动、以无见有的审美境界的追求,到后代文人“落花无言、人淡如菊”以及“贵在虚静”的创作气象。静虚美学作为传统审美选择,构成源远流长的一脉艺术精神。《棋王》在艺术上所追求的美学境界,正是这一艺术精神在新的时代的具体显现。
  在情节场面的描写中,作品冥合于老庄的玄远之境。“大音希声”“大象无形”(《老子》第四十一章),是老庄美学中最有名的两个命题,它体现了与观照体察世界相一致的哲学观念。“听之不闻名曰希”,讲的是“守静”方能体现“大音”;“其上不曒,其下不昧,绳绳不可名,复归于无物。是谓无状之状,无物之象”,讲的是“致虚”方能表现“大象”的原则手法。它所追求的无声之声和无象之象,实际上还是人的一种体验中的美学境界。所谓的“无”,是对人的感官来说的:耳目之中的“无”,在体验之人的心神之中则可以体味出“有”。从体道论述中所提取出来的这一审美特点,运用在艺术形象的创造上,便成为审美的一种独特境界。具体到作品中,即是以静、虚的描述来传达通常的话语难以传达的形、动意态。《棋王》写到九局连环大战,便充分体现出以静写动的艺术境界。当王一生独自端坐场中,与九位高手展开车轮大战,最后只剩下与冠军对峙的那一盘,红子被逼得半天不动,主人不得不亲临赛场要求和棋时,作品写道:
  
  王一生孤身一人坐在大屋子中央,瞪眼看着我们,双手支在膝上,铁铸一个细树桩,似无所见,似无所闻。高高的一盏电灯,暗暗地照在他脸上,眼睛深陷进去,黑黑的似俯视大千世界,茫茫宇宙。那生命像聚在一头乱发中,久久不散,又慢慢弥漫开来,灼得人脸热。
  众人都呆了,都不说话。外面传了半天,眼前却是一个瘦小黑魂,静静地坐着,众人都不禁吸了一口凉气。
  半晌,老者咳嗽一下,底气十足,十分洪亮,在屋里荡来荡去。王一生忽然目光短了,发觉了众人,轻轻地挣了一下,却动不了。老者推开搀的人,向前迈了几步,立定,双手合在腹前摩挲了一下,朗声叫道:“后生,老朽身有不便,不能亲赴沙场。命人传棋,实出无奈。你小小年纪,就有这般棋道,我看了,汇道禅于一炉,神机妙算,先声有势,后发制人,遣龙治水,气贯阴阳,古今儒将,不过如此。老朽有幸与你接手,感触不少,中华棋道,毕竟不颓,愿与你做个忘年之交。老朽这盘棋下到这里,权做赏玩,不知你可愿意平手言和,给老朽一点面子?”
  王一生再挣了一下,仍起不来。我和脚卵急忙过去,托住他的腋下,提他起来。他的腿仍然是坐着的样子,直不了,半空悬着。我感到手里好像只有几斤的分量,就示意脚卵把王一生放下,用手去揉他的双腿。大家都拥过来,老者摇头叹息着。脚卵用大手在王一生身上,脸上,脖子上缓缓地用力揉。半晌,王一生的身子软下来,靠在我们手上,喉咙嘶嘶地响着,慢慢把嘴张开。又合上,再张开,“啊啊”着。很久,才呜呜地说:“和了吧。”
  

[1]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