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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浊酒一杯”塞下饮

作者:高蓬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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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于范仲淹《渔家傲》中“浊酒一杯”一语,《名作欣赏》二零零三年第二期竟有两篇文章来论述。一是《〈渔家傲〉与“浊酒一杯”》,(以下简称《〈渔〉》)一是《“浊酒一杯”何处饮》。(以下简称《“浊”》)两文都认为“浊酒一杯”是“用典”,并认为此典出自嵇康的《与山巨源绝交书》。《〈渔〉》文说此典“代表了对闲暇、退隐生活的渴望”。《“浊”》文说“此典的意思是不求丰厚的物质享受,只要是适情适志,尽可以开怀,尽可以纵情”。二者的意思基本一样,可简称为“闲暇”或“适志”。因而又认为范仲淹所饮之处是在他想象中的家乡。对此,本刊二零零三年第八期所载《“浊酒一杯”与暗引修辞》(以下简称《暗引》)提出了不同的见解。笔者以为《暗引》否定两文的“闲暇”、“适志”之说是对的;而认为“浊酒一杯”是“借用修辞”,这和前两文“用典”之说同样欠妥。同时,笔者还想对前两文、尤其是《“浊”》文中的几个问题作进一步的讨论。
  在笔者看来,《梁书·徐勉传》将嵇康的原话“浊酒一杯,弹琴一曲”照搬,而且意思未变,自然可以说是“用典”或谓“引用”。而《渔家傲》中的“浊酒一杯”仅与嵇康说的八个字中的四字相同,意思又大不一样,所以我想范仲淹写该词时未必想到嵇康或徐勉的这半载话,当然也就算不上“用典”。再如《三国演义》开篇词中“一壶浊酒喜相逢”中的“一壶浊酒”、近代人李叔同《送别》歌词中“一瓢浊酒尽余欢”的“一瓢浊酒”与嵇康的“浊酒一杯”也很相似,但也难说罗贯中、李叔同是在“用典”或“引用”。因为“浊酒一杯”、“浊酒杯”、“一壶浊酒”、“三杯两盏淡酒”、“一樽酒”、“一瓢饮”等等,是一般人都能随口说出的大白话,尽管有时明知某某名人曾说过,而自己说时,也未必想起某某名人来。要之,笔者以为“浊酒一杯”乃是极其平常之语,并非“用典”或“引用”,正如今人说“白开水一碗”,不要因为古人也说过,便认为今人是用典。
  再谈“浊酒一杯”在《渔家傲》中何以不是“闲暇”或“适志”之意,而是“艰苦环境中的乡愁”吧。
  从全词看,上片写景,下片抒情。景是荒寒、孤危、凄苦之景,情是矢志报国而又殷切思乡之情。然景中情,情中景,情景交融,浑然一体,“妙合无垠”。而且意境开阔,格调悲壮,因而人读人爱,传诵千古。其中“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二句则是“悲情”与“壮怀”的集中体现,并起着承上启下的关键作用,因而成了该词的核心或文眼。在古诗文中,荒凉凄苦之景引起去国怀乡之情的佳句、名段,所在多有。而该词与众不同的是,思乡而未忘报国;甚至是一思家乡便即刻想到边患未除,战功未立,自觉责无旁贷,理应继续苦战。所以“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虽不如王昌龄《从军行》之“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之情调昂扬,然而此情此志也属难能可贵而感人至深了。其实王昌龄这诗的前两句:“青海云长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的情调也不高昂。再如《木兰诗》中,“不闻爷娘唤女声”的思亲句子竟是两次出现。然而这都不仅没有削弱主人公豪迈的报国之情,反而令人感到这样的英雄更真实、更有情。可见这“浊酒一杯家万里”全是主人公一片思乡之悲情。
  再从“浊酒一杯家万里”本句看,作者特将“浊酒一杯”与“家万里”合为一句话,使之相互映衬、相互对比,便充分体现着“浊酒一杯”之饮,实在难解“乡关万里”之思,因而更显愁思之无边与无奈,所以实乃“举杯销愁愁更愁”的另一种方式和形象。同时,将“浊酒一杯”与“家万里”相比并,又使遥相阻隔的“塞北”与“江南”密切相连,从而给人以境界开阔、万里驰骋之感,也就越见其悲壮与激越,因而,也便赢得了词评家谭献的“大笔振迅”(《复堂词话》)之好评。如果把“浊酒一杯”理解为“闲暇”或“适志”,则其“悲”其“壮”都将一落千丈,其“振迅”之势也就消失殆尽了。
  再从传统习惯上看,“借酒浇愁”乃是“人之常情”,因而也就成了“文之常情”。从《诗经·柏舟》中的“微我无酒,以遨以游”,到李白的“举杯销愁愁更愁”,到宋人朱弁《春阴》中的“酒薄难将梦到家”,到陆游《晚步舍北归》的“酒是治愁药,书是引睡媒”,再到元初蒋捷《一剪梅》中的“一片春愁待酒浇”,再到明人于谦《春日大风感怀》中“易醉愁边酒,频归梦里家”,都是明证。而范仲淹更是每愁必饮,而又饮之更愁。在他所仅存的六首词中,除此“浊酒一杯家万里”之外,还有也是写乡愁的“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苏幕遮》)。还有写思人之愁的“愁肠已断无由醉,酒未到,先成泪”(《御街行》)。同时,“借酒浇愁”一语本身就说明着有愁便以酒浇,是眼前最为便当的解决办法,至于如何从根本上解愁,那是“从长计议”的事了。试想身处塞下的范仲淹,当其日落城闭而乡愁骤起之时,先以酒浇(哪怕是浊酒也好)自是当务之急,而“何日归家洗‘战’袍”,如何过起“闲暇”“适志”的生活(就算范仲淹也作此想),那是酒足或酒醒之后才会顾及的吧。于此还应一提的是,尽管“借酒浇愁”的诗句如此之多,然而若论力度之大,亦即愁情之重,哪一句能与这“浊酒一杯家万里”相伦比?
  我们可以这样说:“浊酒一杯”如与“弹琴一曲”连用,则这两句无一例外地代表着生活之简单或情志之闲散;如果单独使用,其用意何在,则要看具体环境了。在这首《渔家傲》中显然只能代表着“艰苦环境中的愁绪”。
  再来讨论《“浊”》文中另外几个问题吧。
  针对《唐宋词鉴赏词典》中“浊酒一杯消不了浓重的乡愁”的解释,《“浊”》文竟然说“这样理解未免太狭隘,太皮相了。身为龙图阁学士、陕西经略安抚招讨副使的范氏,镇汾、延、泾、庆四郡,要喝酒也不至于渴‘浊酒一杯’,这也太寒伧、太不像边关重镇了”。如此批评,才是真正的“太皮相了”吧(其末句欠妥,且不论)。首先,认为在边塞上喝“浊酒一杯”“太寒伧”,那么《“浊”》文认为这“浊酒一杯”乃是归后所饮,就不“太寒伧”了?其次,说是“浊酒”,真的就买不起“清酒”?说是“一杯”,真的就喝不起两杯、三杯?那雄才大略、也可谓官高禄厚的范仲淹,真的就是那样的寒伧或穷酸?照此说法,那“浊酒一杯、弹琴一曲”的“开创者”嵇康及其“第二代传人”徐勉岂不都是一副可怜相?《“浊”》文不是说过“浊酒一杯”乃是一种“代表”或“象征”之类的话吗?怎么有人说是在塞下饮就成了“写实”呢?在古代诗文中,类似“浊酒一杯”的句子或意思可谓常见。在唐代,白居易曾说“一壶浊酒送残春”(《快活》),韩渥曾说“且将浊酒伴清吟”(《三月二十七日自抚州往南城县,见浮水蔷薇,因有此作》)。在宋代,张孝祥曾说“万里中原烽火北,一樽浊酒戍楼东,酒阑挥泪向东风”(《浣溪沙》)。苏轼的《赤壁赋》中更有这么一段美文:“况我与子,渔樵于江渚之上,侣渔虾而友麋鹿,驾一叶之扁舟,举匏樽以相属。”如果有谁老实地以“浊酒”“匏樽”为依据而说他们一个一个都是穷鬼,则不被苏学士嘲笑为“见与儿童邻”才怪呢!文学,就怕欣赏者这样的“认真”。——于此再顺便说一句:对于以上这些含有“浊酒”的诗句,不论作者还是读者也没有谁认为是在运用嵇康“浊酒一杯,弹琴一曲”之“典故”吧。
  为了把“浊酒一杯”讲成“适情适志”,《“浊”》文还说“倘若‘勒燕然’,自然是功成名就了,自然可以归居田园了,自然可以‘浊酒一杯,弹琴一曲’享受成功以后的简单快乐了。这是范仲淹的理想,范仲淹的抱负”(类似的说法《“浊”》文中不只一处)。这无异于说,范仲淹其所以“勒燕然”,就是为了“功成名就”,而尽快地“归居田园”、“享受”、“快乐”。对此《“暗引”》已提出了批评,笔者想再举他晚年一事来补证:他在杭州做官时,子弟们劝他在洛阳修造园林亭台以为将来归老之所。他说:“人苟有道义之乐,形骸可弃,况居室哉!”而他对贫而无产者则竭力体恤。后来竟以数十年之薪俸及朝廷之赏赐在家乡姑苏购买良田千余亩,以养族人及邻里之贫而无告者,人称范庄。不只传为佳话,其遗迹至今尚存。可见《“浊”》文说“勒燕然”以期功成名就、以享归老田园之乐,才是“范的理想,范的抱负”,可真有点不顾史实而厚诬前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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