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6期


“渔歌入浦深”别解

作者:程亚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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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时候,一句看起来十分简单的诗,阐释起来并不容易。王维著名五律《酬张少府》的末句就是这样的例子。这首诗在交待了抒情诗主人公“晚年惟好静,万事不关心”的心态,“自顾无长策,空知返旧林”的行为,以及在“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这种山林隐居生活中的愉悦心情之后,写下了这么两句:“君问穷通理,渔歌入浦深。”但是,“渔歌入浦深”究竟用怎样的文学方式解答了包含何种内容的“穷通之理”?解释者却有不同意见,值得细细品味。
  
  一
  
  对于那两句诗,陈贻焮先生是这样解释的:“你若问我关于命运穷通的道理,我想,从那悠扬的渔歌声中,也许可以得到解答吧。”(《王维诗选》第71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年第1版)但这实际上是以散文诗解释格律诗。从悠扬的渔歌声里,我们能听出什么穷通之理?应该怎样听,怎样想?陈先生都没有说,依然要读者发挥想象,自行揣测。也许,在陈先生心目中,悠扬的渔歌声象征着悠闲的心境,悠闲的渔隐、林隐之类隐居生活。那么,对穷通之理的解答就是:只有出世隐居才是人生命运之“通”,入世干名干利则为“穷”。这显然是在为隐居生活辩护,以它为人生极致,视上述穷通观为人生之至理。不过,这种结论却与前文诗意不合。在起首四句诗中,抒情诗主人公强调的是自身选择隐居生活的特殊理由:一是生命已至“晚年”,二是所求惟余“好静”,三是心态已进入“万事不关心”境界,四是面对纷繁的世俗事务已无应对之“长策”。在这种情况下,他认为返归“旧林”才是余生可择之途。这意味着他已清醒地意识到,隐居只是与自己年龄、所好、心态、能力相适合的选择,并非具有普遍性、真理性的最佳生存方式。他怎么可能在回答穷通之问时一反初衷,视特殊选择为普遍真理?如果真是这样,全诗塑造的主人公形象、心态就不统一了。
  同时,我们代陈先生发挥的联想,所谓“悠扬的渔歌声象征着悠闲的心境,悠闲的渔隐、林隐之类隐居生活”亦属武断。一般说来,在水阔天空的江河之上亮开嗓子唱的渔歌大都节奏缓慢,抑扬起伏,乐音“悠扬”。白居易《松江亭携乐观渔宴宿》一诗说:“繁丝与促管,不解和渔歌。”就证明了渔歌“悠扬”的特性。但“悠扬”的歌声是否一定表达了“悠闲”意态,隐含着“悠闲”心境?不一定。古代诗人听到的渔歌既有“悠扬”而“悠闲”的,又有虽“悠扬”却情绪激越、狂放的,或音调凄切,内容悲伤凄凉甚至充满怨恨的。“猎响惊云梦,渔歌激楚辞”(激,含有情绪激越之意)(唐·孟浩然《陪张丞相自松滋江东泊渚宫》)、“孤樯转汀落处晚,渔歌傲笑群鸥疑”(宋·金君卿《夜泊竹筱港寄鄱阳朱安石》)、“渔歌何处声凄切”(宋薛季宣《芦花》)、“人语吴音杂,渔歌楚调酸(酸者,悲伤凄凉也)”(明·方孝孺《应诏赴京道上有作三首之三》)、“渔歌哀咽愁人心”(明·李东阳《捕鱼图歌》)和“渔歌亦何恨,凄断满西风”(宋·陆游《独立》)等诗句都证明“悠扬”之声中蕴含的并非只有“悠闲”之心,表达的心情趣味千差万别,就像李白《和卢侍御通塘曲》诗中所说:“何处沧浪垂钓翁,鼓棹渔歌趣非一。”这样,上面所谓“象征”云云就只是一种可能。如果我们以后面这些诗句作为根据去理解渔歌的象征意义和穷通之理,将得出另外一些结论,如说它象征激越、狂放、悲伤等不满现实的情绪,不如意甚至悲惨不幸的生活,而这种生存状态就是“穷”,反之则“通”等等,完全与前面的拟想相反。
  既然自作多情越俎代庖所发挥联想或与诗意不符,或属武断,那么,陈先生的阐释留给我们的依然是诗一样的谜。
  
  二
  
  也许是不满意陈先生的解释,二十多年后,刘德重先生在为《唐诗鉴赏辞典》(萧涤非等编,上海辞书出版社,1983年版)撰写《酬张少府》一诗的赏析文字时就另辟蹊径,对全诗也对最后一句作出了新的解释。他解释最后两句诗时写道:“妙在以不答作答:您要问有关穷通的道理吗?我可要唱着渔歌向河浦的深处逝去了。末句五字,又淡淡地勾出一幅画面,用它来结束全诗,可真有点韵外之致,味外之旨。”
  这让人想起李白诗《山中问答》:“问余何事栖碧山,笑而不答意自闲。”又让人想起《高士传》记载的古代高士许由,一听说尧要征召他,就急急忙忙跑到颍川去洗耳。但诗人王维(刘先生认定抒情诗主人公就是作者本人)对别人的提问做出这种反应,实在有点别扭,或者说有点矫情。如果他像李白诗中人那么“闲”,就应该对提问者有所提示,让对方观看或想象“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之类景色。如果他像许由那么“烦”,一走便了,没有也不可能有闲心去唱歌。这种似“闲”却“烦”、似“烦”却“闲”状态,不好理解。这么做,倒好像某些故弄玄虚故作姿态的禅师,正在用一些奇怪行为引导僧徒开悟,与前文陈述的诗人形象也不符。好在刘先生的重点不在形象而在发掘出“渔歌”的内容:“这里的‘渔歌’,又暗用《楚辞·渔父》的典故:‘渔父莞尔而笑,鼓枻而去,乃歌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遂去,不复与言。’王逸《楚辞章名》注曰:水清‘喻世昭明,沐浴升朝廷也’;水浊‘喻世昏暗,宜隐遁也’。也就是‘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论语·泰伯》)的意思。”
  这是在破译“渔歌”一词里蕴含的密码。千古以来,注释家阐释者的学问、水平大都从破译密码中显现出来,他们也在这方面用力最勤,刘先生自不例外。当然,渔父“鼓枻而去”并作“歌”,也为刘先生设计前述一面唱歌一面向河浦深处逝去的形象提供了参照,证明笔者关于李白、许由的联想错了。密码既然破译,结论便水到渠成:“王维避免对当世发表议论,隐约其词,似乎在说:通则显,穷则隐,豁达者无可无不可,何必以穷通为怀呢?而联系上文来看,又似乎在说:世事如此,还问什么穷通之理,不如跟我一块归隐去吧!这就又多少带有一些与现实不合作的意味了。诗的末句,含蓄而富有韵味,耐人咀嚼,发人深思,正是这样一种妙结。”究竟是坚持“通显穷隐”穷通观还是“无可无不可”?刘先生说得含混。但从后文“世事如此”云云来看,穷通之理依然在“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刘先生就这样确定了该诗的穷通观,对穷通之问作出了解答。
  如果说陈先生的阐释强调的是渔歌的节奏、声音高低变化等外部形式,刘先生的阐释则特别注重渔歌的内容,下决心把密码破译出来。这种不囿陈说力求创新的精神,值得称道。联系《楚辞·渔父》来解释“渔歌”一词,也遵从了惯例,显示了学养,自成一家之言。但他仔细品味,笔者又有不同意见。
  它给我的第一感觉是刘先生将这首诗变成了一首用典的“隔”诗(王国维《人间词话》语),将普通读者挡在了直接欣赏的门外,也与王维名诗诗风予人印象不符。而且,这样一来,还可能引出更多与学问有关的问题。刘先生取王逸《楚辞章句》注解释《渔父》中的沧浪之歌固无不可,但据孟子在《娄离上》说,孔子和他对这首流传已久的“孺子之歌”却有不同理解。按孔子的解释,它是说:“清斯濯缨,浊斯濯足,自取之也。”孟子也用它来说明不仁者自取其亡、自侮而后人侮之、“自作孽,不可活”的道理。其隐喻意义当是人具有仔细观察水之清浊而决定与之相宜的濯缨还是濯足的自主能力。由“察水之清浊而决定濯缨濯足”当然也可以推衍出顺水推舟、见风使舵、见势行事、与世推移等处世哲学。也许正因为受了孔孟影响,清代蒋骥在《山带阁注楚辞》中解释这首沧浪之歌时就不从王逸注,而取孔孟为说。他认为,渔父唱沧浪之歌是在再一次劝屈原“与世推移”,也就是希望屈原学习渔父在前文提倡的“顺世”乃至“混世”的生活方式:“圣人不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世人皆浊,何不淈其泥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餔其糟而歠其醨?何故深思高举,自令放为?”并认为,正因为渔父用沧浪之歌劝屈原顺世混世,才不能为“虽窜斥不堪,宁誓以死,安能随俗推移以蒙其垢”的屈原所接受。所以,二人一去一留,“不与复言”,最终“各行其志”。这种解释也有道理,并为现代著名学者马茂元先生所接受。马先生在他印行极广、影响极大的《楚辞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中就采用了蒋说。孰是孰非,又需论辩。当然,如依蒋说,王维以顺世混世为“通”,实际上是在对“返旧林”行为进行自我否定。但不管怎么说,“渔歌”之释的歧见可能给刘先生的阐释引出麻烦。至少,使人觉得理解这种阐释要太多的学问和判断力。同时,“渔父莞尔而笑,鼓枻而去”并作“歌”的行为也不能为刘先生对王维最终形象的设计提供充分理由。渔父是在与屈原对话两次,两人都充分表达了意见之后才这么做的,并非屈原一提问他就跑。何况在《渔父》中,屈原根本没有向渔父提过问,只是不断用反问句表达自己坚定的立身原则。二者对话环境、氛围不同,不可比并。所以,读完刘先生的全部阐释后,我依然觉得他描绘的诗人行为有点别扭有点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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