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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析袁宏道小品的节奏美

作者:徐 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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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节奏美并非诗歌的专利,散文也有其节奏之美,甚至可以说,散体化的语言组织为节奏美的获得提供了更为自由而广阔的经营空间。但在中国古代散文的发展历程中,六朝骈文之严格韵律的节奏形式固然曾经给内容表现带来较大束缚,超越于此、并长期占据古代散文创作主流地位的以唐宋古文为代表的传统古文,亦遵循着抑扬顿挫、开阖首尾的节奏模式,而抑制了灵动个性的散文节奏美的形成。以袁宏道为代表的晚明小品以“独抒性灵,不拘格套”(袁宏道《小修诗叙》)为创作宗旨,较大程度地摆脱了旧有散文节奏模式的限制,使节奏这一既直观、强烈,又具深入表现力的文体因素焕发出独特的审美魅力,成为其个体性灵表现的重要途径。本文将以袁宏道《观第五泄记》《小修诗叙》《答林下先生》《虎丘》等名篇为例,浅析其中体现的节奏之美。
  袁宏道《观第五泄记》中有如下片断:
  
  从山门右折,得石径,数步闻疾雷声,心悸。山僧曰:“此瀑声也。”疾趋度石鏬,瀑见,石青削不容寸肤,三面皆郛立,瀑行青壁间,撼山掉谷,喷雪直下,怒石横激如虹,忽卷掣折而后注,水态愈伟,山行之极观也。(《解脱集》卷三)
  
  文中创造了一种非常急促的语言节奏,这种节奏从“得石径”的短句开始就有显露,随后“心悸”一词之短促,则渲染了紧张的情感氛围,再后“疾趋度石鏬,瀑见”的迅捷干脆,更将对瀑布心向往之的急不可耐,及瀑布突然呈现眼前的速度感生动地表现出来。其后的描写语言中虽没有明显的短句,但仍进展颇快,与瀑布急流而下的状态及对人的感受冲击非常吻合,尤其是“忽卷掣折而后注”一句,采取了一种与前句“怒石横激如虹”相比显得非常拗口的语言节奏,“忽”“卷”都以单字的停顿方式而得到强调,传神地描绘出疾速的水势变化。这种自然生动的语言节奏与作为当时散文创作之主导样式的以唐宋古文为代表的传统古文之抑扬顿挫、舒缓从容的节奏模式是极为不同的,以至于受到身后编辑袁氏文集者的修改,修改者由于很大程度上改变了这种语言节奏,也由此而失去了其所传达的较为紧张的情感氛围,其曰:
  
  五泄水石俱奇绝,别后三日,梦中犹作飞涛声,但恨无青莲之诗,子瞻之文,描写其高古喷薄之势,为缺典尔。石壁青削,似绿芙蕖,高百余仞,周回若城。石色如水浣净,插地而生,不容寸土。飞瀑从崖巅挂下,雷奔海立,声闻数里,大若十围之玉,宇宙间一大奇观也。因忆《会稽赋》有所谓:“五泄争奇于雁荡”者,果尔,雁荡之奇,当复如何哉?(《新刻钟伯敬增定袁中郎全集》卷九《五泄二》)
  
  其中将原文“石青削不容寸肤,三面皆郛立”,改为“石壁青削,似绿芙蕖,高百余仞,周回若城。石色如水浣净,插地而生,不容寸土”,前四句的改动出于对原文句子的一分为二,后三句以“如水浣净,插地而生,不容寸土”演绎原文的“削”,皆不及原文概括准确,显得有些重复。这种整齐的四六句式及平稳的进展速度所形成的舒缓语气,改变了原文的急促节奏和由此而传达的紧张氛围。此外,原文画线处的句子都因句式参差、进展太快、无法纳入抑扬顿挫的节律等种种原因而被删除。修改后的句子虽相对整齐舒缓,但显然削弱了原文生动传神的因素;而原文之摆脱节节奏模式束缚而以个性的节奏形式强烈表现主体感受的特征,在这样的比较中也可以看得更加清楚。
  与这种急促的语言节奏相比,《小修诗叙》则创造出一种强调的语言节奏,试看以下片段:
  
  盖诗文至近代而卑极矣,文则必欲准于秦汉,诗则必欲准于盛唐,剿袭模拟,影响步趋,见人有一语不相肖者,则共指以为野狐外道。曾不知文准秦汉矣,秦汉人曷尝字字学《六经》欤?诗准盛唐矣,盛唐人曷尝字字学汉魏欤?秦汉而学《六经》,岂复有秦汉之文?盛唐而学汉魏,岂复有盛唐之诗?(《锦帆集》卷二)
  
  一些加重语气的词语及组合在强调的语言节奏形成中起了关键作用:如以“卑极”判断近代诗文,显属一种毫不留情的谴责;以“必欲”的重复,突出了复古者的固执己见;以“一语”与“共指”的对举,极力渲染复古者的苛求;以“曾不知”的反问词,凸现反驳的理直气壮;以“曷尝字字”“岂复”的重复带出四个反问句的连续拷问,显示对复古者的强烈不满。正是这种强调的语言节奏建构了该文富于雄辩的气势。
  如果说,以上列举的急促或强调的语言节奏尚相对单纯,那么在《答林下先生》尺牍中,袁宏道则以变化的语言节奏表现了丰富的情感内涵:
  
  数年闲适,不知一旦忙苦乃尔。如此人置如此地,作如此事,奈之何?嗟夫,电光泡影,后岁知几何时?而奔走尘土,无复生人半刻之乐,名虽作官,实当官耳。先生家道隆崇,百无一阙,岁月如花,乐何可言。然真乐有五,不可不知。目极世间之色,耳极世间之声,身极世间之安,口极世间之谈,一快活也。堂前列鼎,堂后度曲,宾客满席,觥罍若飞,烛气薰天,巾簪委地,皓魄入帷,花影流衣,二快活也。箧中藏万卷书,书皆珍异。宅畔置一馆,馆中约真正同心友十余人,就中择一识见极高,如司马迁、罗贯中、关汉卿为主,分曹部署,各成一书,远文唐、宋酸儒之陋,近完一代未竟之篇,三快活也。千金买一舟,舟中置鼓吹一部,知己数人,游闲数人,泛家浮宅,不知老之将至,四快活也。然人生受用至此,不及十年,家资田地荡尽矣。然后一身狼狈,朝不谋夕,托钵歌妓之院,分餐孤老之盘,往来乡亲,恬不为怪,五快活也。大抵世间只有两种人,若能屏绝尘虚,妻山侣石,此为最上;如其不然,放情极意,抑其次也。若只求田问舍,挨排度日,此最世间不紧要人,不可为训。古来圣贤,如嗣宗、安石、乐天、子瞻、顾阿瑛辈,皆信得此一着及,所以他一生得力。(《锦帆集》卷三)
  
  该文为袁宏道尺牍中的上乘之作,看似语语任性,仿佛信手信口,但其实在语言组织中包含着极富个性的节奏创造,文中大致包含这样几种节奏构成:
  其一,强调的语言节奏,但强调的方式各自异趣:开篇“数年闲适,不知一旦忙苦乃尔”,以“数年”和“一旦”、“闲适”与“忙苦”对比,又以“不知”、“乃尔”加强语气;“如此人置如此地,作如此事,奈之何”,以三个“如此”使加强的语气紧凑连接,随之接以“奈之何”三字,仿佛无奈的叹息;“目极世间之色,耳极世间之声,身极世间之安,口极世间之谈”中,“极”字本身就颇富强调性,“世间”又是对空间外延的绝对囊托,四个“极世间”的排比,使享乐的品质得到极致性强调;“此最世间不紧要人,不可为训”,“皆信得此一着及,所以他一生得力”,是借助于口语词的显豁、果断而构成的强调的语言节奏;作为全文结构主脉的“五快活”,其排比层递所构成的强调的语言节奏,更有着强有力地指向渴望自由情感追求之最深层的穿透力。
  其二,平稳的语言节奏,但传达的内容又各相异:“堂前列鼎,堂后度曲,宾客满席,觥罍若飞,烛气薰天,巾簪委地,皓魄入帷,花影流衣”,这是常见的四字句的平稳节奏,以节奏之常见暗示取乐途径之常见,作为下文更为独特的取乐方式的铺垫;“一身狼狈,朝不谋夕,托钵歌妓之院,分餐孤老之盘,往来乡亲,恬不为怪”,四六句式之合乎规范和语词内容之背道叛经形成了强烈反差,由此而表现出一种落拓不羁和玩世不恭的态度。
  其三,参差松散的语言节奏,也有其不同的构成途径:所谓“箧中藏万卷书,书皆珍异。宅畔置一馆,馆中约真正同心友十余人,就中择一识见极高,如司马迁、罗贯中、关汉卿为主”,即以参差的语言节奏传达出闲散无羁的情感特征,其后又接以整齐的语言节奏,“分曹部署,各成一书,远文唐、宋酸儒之陋,近完一代未竟之篇”,这样的节奏变化仿佛是对以闲散方式而达到端庄目的的某种暗示;“千金买一舟,舟中置鼓吹一部,知己数人,游闲数人,泛家浮宅,不知老之将至”,以“一舟”、“一部”、“数人”、“数人”的语词点染出一种随意的语言节奏,和文句之参差呼应,共同表现了一种闲适的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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