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6期
小漂泊与大漂泊
作者:李元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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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要吸引读者参与作品的“形象工程”,作品在艺术上就必须极为高明,而高明的重要标志,就在于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具有巨大的艺术概括力量,留给读者以广阔的联想与想像的余地,即现代文学批评所谓的“召唤结构”与“审美期待”。我们不妨引用同类或相似的作品作一番简略的比较,真是俗语所说“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
金朝董解元《西厢记诸宫调》有一首《仙吕·赏花时》,全曲是:
落日平林噪晚鸦,风袖翩翩吹瘦马。一径入天涯,荒凉古岸,衰草带霜滑。瞥见个孤林端入画,篱落萧疏带浅沙。一个老大伯捕鱼虾,横桥流水,茅舍映荻花。
董解元是金代的才子,王实甫的先行,他所绘的秋日乡野图可说诗中有画,但景物描写似乎过于纷繁,而且客观冷静有余,主体精神的观照不足。马致远曲中的词句与意境虽然与之有些相同,从中可见文学创作的渊源关系,但出山泉水清,马致远之作却精炼和清纯得多,境界之深远更非董作可以望其项背。
元曲四大家之一的白朴,生于一二二六年,早于马致远约二三十年。他的《越调·天净沙》分别咏春夏秋冬四时景色,其《天净沙·秋》一曲如下:
孤村落日残霞,轻烟老树寒鸦。一点飞鸿影下,青山绿水,白草红叶黄花。
今人有意,逝者无言。我已无法去采访马致远,询问他的前辈白朴此作对他有什么影响,他怎样力争有出蓝之美。现代的官商和商官可以买空卖空,空手套白狼,但文学上的白手起家却是痴人说梦。文学创作必须而且要善于继承前人的遗产,关键是不能株守遗产,坐吃山空,而是要将本作利,大展发展与创造的宏图。白朴之作,开篇点化了秦观《满庭芳》的“斜阳外,寒鸦数点,流水绕孤村”的妙句,整体也大致可观,但毕竟景大于情,主体精神的张扬远远不足,而且缺乏深远的寄托,这就难怪马致远要当仁不让地后来居上了。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美丽的西子捧心,东施尚且要来效颦,何况是典范性的作品?马致远被人美称为“曲状元”,曲状元的极品小令一出,当时想必效应轰动,以后也余震不绝,以致同时代与后代的曲家,都按捺不住纷纷拟作,下面略举数例:
襯襯落雁平沙,依依孤鹜残霞。隔水疏林几家?小舟如画,渔歌唱入芦花。
——(元)张可久《天净沙·秋思》
江亭远树残霞,淡烟荒草平沙,绿柳阴中系马。夕阳西下,山村水郭人家。
——(元)吴西逸《天净沙·闲题》
一行白雁清秋,数声渔笛洲,几点黄昏断柳。夕阳时候,曝衣人在高楼。
——(清)朱彝尊《越调·天净沙》
张可久是元代散曲大家,数量为元代散曲作家之冠,有“曲中李杜”之称。他的《双调·庆东原》共九篇,题下小注是“次马致远先辈韵”,可见执隔代弟子之礼甚恭。他这首《天净沙》,韵脚都和马致远之作相同,可见其亦步亦趋。吴西逸接踵而来,其曲虽清丽可诵,但马作天空地阔,吴作则不免捉襟见肘而境界逼仄。清人朱彝尊诗与王士祯齐名,词与陈维崧并美,而曲则是清代“骚雅派”的领袖,但他的《天净沙》在众多的仿作中,却只能说一蟹不如一蟹了。
马致远的《天净沙·秋思》,写自己而超越了自己,写特定的时代而超越了特定的时代,由小漂泊而大漂泊,蕴含了对生命本体存在和对人类历史的整体感悟,创造了人生天地间的普遍性情境,从而进入了永恒的艺术殿堂,让世世代代的后人去焚香顶礼。当前的流行歌曲《故乡的云》,其中反复咏唱的“归来吧,归来哟,浪迹天涯的游子”,不正是马致远之曲的遥远的回声吗?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台湾名诗人洛夫由大陆而漂泊台湾,由台湾而漂泊加拿大,他的三千行的大型近作,就是以“漂木”为题,抒写他“近年一直在思考的‘天涯美学’”,和“自我二度流放的孤独经验”,而其“天涯美学”的主要内容,则为个人与民族的“悲剧意识”,以及超越时空的“宇宙境界”,而《漂木》全诗的主旨正是运命的无常,宿命的无奈,生命的无告。在茫茫的宇宙之中,有谁不是天涯沦落人呢?在我书案的玻璃板下,压有一张二十年前寄自德国的明信片,上面分别有友人黄维梁和余光中的手迹,他们写的是:
元洛兄:大函已转交光中先生。我们在汉堡相叙数天,天涯知己,难得而愉快。现在易北河,遥想湘水,感怀无已。
弟维梁
八六、六、廿六
今夕我们泛舟游于易北河上,时正夕阳西下,情何以堪。断肠人在天涯!
光中
他们鸿雁传书之时,两岸尚未开放,余光中仍是天涯犹有未归人。若干年后他写《母亲与外遇》一文,曾说“大陆是母亲,台湾是妻子,香港是情人,欧洲是外遇”,他当年外遇于德国的汉堡和易北河,欧洲美人应该是让他乐不思蜀了,但他却思蜀而不乐:“断肠人在天涯!”如果不是小漂泊与大漂泊之感纷至沓来,交相叩击他的心弦,彼时彼地,马致远的名句怎么会越过八百年的岁月和数万里的空间,飞来他的心头与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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