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6期


池塘春草意,万古千秋新

作者:阮堂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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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古代诗歌史上,常常存在着这样一种现象:某位诗人之传名于后世,常常与某一首诗之流传有关。像初盛唐之际的张若虚,即是凭借《春江花月夜》一诗,而享有“孤篇横绝,竟为大家”之誉的。这种人以诗传的情形有时甚至更表现为人以句传——即诗人因为某一名句而传名后世。宋人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即曾这样说:“古今诗人以诗名世者,或只一句,或只一联,或只一篇,虽其余别有好诗,诗不专在此,然播传于世,脍炙于人口者,终不出此矣,岂在多哉!如‘池塘生春草’,则谢康乐也;‘澄江静如练’,则谢宣城也。‘垅首秋云飞’,则柳吴兴也;‘风定花犹落’,则谢元贞也;‘鸟鸣山更幽’,则王文海也;‘空梁落燕泥’,则薛道衡也;‘枫落吴江冷’,则崔信明也;‘庭草无人随意绿’,则王胄也。凡此,皆以一句名世者。”确实,就如同说起陶渊明,我们会很自然地想起他《饮酒·其五》中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一样,提起谢灵运,我们也同样会想起他的“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谢灵运作为刘宋时期的大诗人,兴多才高,词采茂盛,诗冠江左,享有“元嘉之雄”“六朝之冠”的盛誉。虽然“池塘”二句之存在与否,原不足以动摇其历史地位,但从其诗对后世的影响角度而言,其最为人称赏者,确应首推此二句,是以金代元好问《论诗绝句》以“池塘春草谢家春,万古千秋五字新”二句论谢灵运,谓其“池塘生春草”历万古千秋而光景常新。元好问的这两句诗,正可用以对“池塘”二句的千古定评,我们从中也可见出这两句诗在诗史上的重要影响。谢灵运的这两句诗,出自于他的名诗《登池上楼》,该诗云:
  
  潜虬媚幽姿,飞鸿响远音。
  薄霄愧云浮,栖川怍渊沈。
  进德智所拙,退耕力不任。
  徇禄反穷海,卧糀对空林。
  衾枕昧节候,褰开暂窥临。
  倾耳聆波澜,举目眺岖嵚。
  初景革绪风,新阳改故阴。
  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
  祁祁伤豳歌,萋萋感楚吟。
  索居易永久,离群难处心。
  持操岂独古,无闷征在今。
  
  这首诗在谢灵运的诗中,素有“第一等诗”之誉。它是谢灵运因不满朝政,“构扇异同,非毁执政”,而在出守永嘉之后所作的。就内容而言,诗写作者登楼之见闻与所感,通过对初春之际富有季节特征的景物的描绘,表达了由季节更替、时光荏苒而生出的身世感受。不过,此诗得以传名后世,应该说更主要地在于其中的“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二句。关于这二句诗之创作,谢灵运曾有专门的描述。据《谢氏家录》载:“康乐每对惠连辄得佳语。后在永嘉西堂思诗,竟日不就,寤寐间忽见惠连,即成‘池塘生春草’,故常云:‘此语有神助,非吾语也。’”由这一记载来看,谢灵运对这二句也是颇为自得、情有独钟的。这里,谢灵运把“池塘生春草”之所得归之于神功,非己力所能及。无论此言是谢灵运故弄玄虚、自我神话,还是他确实在冥思苦想之际顿生灵感而得此句,此句诗都因此而更引起后世的关注;后人每有点化这二句、形诸吟咏的状况。唐代大诗人李白即非常欣赏这两句诗,并时常点化入诗,像《赠从弟南平太守之遥二首》其一“梦得池塘生春草,使我长价登楼诗”、《送舍弟》中“他日相思一梦君,应得池塘生春草”等,皆是直接以“池塘生春草”成句入诗;而《感时留别》中“梦得春草句,将非惠连谁”、《宫中行乐词》中“宫花争笑日,池塘暗生春”、《书情寄从弟》中“东风迎碧草,不觉生华池”等又皆点化谢诗而成。苏轼有诗云:“春草池塘梦惠连”(陈元靓《岁时广记》卷一引),其《临江仙·诗句端来磨我钝》词也云:“酒阑清梦觉,春草满池塘。”此类情形在后代其他诗人的创作中也时有体现,难以尽举;甚至于还有专门以“池塘生春草”为题、以“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十字为韵而为诗者,比如唐代陈陶有《赋得池塘生春草》诗,宋代刘攽《彭城集》中有《送韩玉汝司封奉使两浙,闻诸公先分题,用“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字,合为十章,章四句》。可见此句诗在后代之影响。正是如此,围绕“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历代有许多的诠释、评点与解读,形成了“品题者,百端不已”之盛况。按照接受美学的观点,正是在因时代变迁而不断变化的不同语境的解读中,诗的内涵被不断地丰富了,诗的意义空间也被扩展了。追寻历代解读这两句诗的足迹,探寻其中所传达的意义,应该说是一个饶有兴味和意义的事情。
  纵观历代对谢灵运这二句诗的解读,可以看出,主要是在以下三个方面进行的:
  首先,对文本意义的解读
  “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二句,就内容看,自然是写景;不过既然“一切景语皆情语”,既然谢灵运对自己这二句诗的创作结果又作过说明,则二句显然不能没有景外之意。对此,解读二句的文献中,颇有注意从文本的角度探求其义者。宋人魏泰在《临汉隐居诗话》中云:“人岂不自知,及爱其文章,乃更太谬。……仆谓诗人,意到自有所喜。……且如‘池塘生春草’之句,亦甚平易,是人皆能道者。灵运至谓有神助,则灵运之意,有非他人所能知也。”这里魏泰说“池塘生春草”之诗意,“有非他人所能知”者,他虽未明确指出“灵运之意”的内涵,但这种认识本身,已体现出探求诗句意义的倾向。在此之后,围绕“池塘”二句诗意内涵,不断有以作探索者。元代刘履在《风雅翼》中曾作过较为细致的分析。他说:“灵运自七月赴郡,至明年春已逾半载,因病起登楼而作此诗。言虬以深潜而自媚,鸿能奋飞而扬音。二者出处虽殊,亦各得其所矣。今我进希薄霄,则拙于施德,无能为用,故有愧于飞鸿;退效栖川,则不任力耕,无以自养,故有惭于潜虬也。夫进退既已若此,未免徇禄海邦,至于卧病昏昧,不觉节候之易。今乃暂得临眺,因睹春物更新,则知离索既久,而感伤怀人之情自不能已。盖是时庐陵王未废,故念及之;且谓穷达、离合非人力所致,唯执持贞操,乐天无闷,岂独古人为然,当自验之于今可也。”这里,刘履联系整首诗的创作,将“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二句所表达的思想感情归结为“感伤怀人之情”。明代胡俨《梦吟堂诗序》也云:“昔谢灵运爱其从弟惠连,每对之辄得佳句。尝于永嘉登池楼,吟咏未就,忽梦惠连,即得‘池塘生春草’之句,欣然曰‘此语有神助’。后世士大夫重兄弟之义,尽友爱之情者,以此自况。”也是着眼于对兄弟之义的感怀。与这种从诗人感物而及于情的角度理解诗意不同,在对这两句诗的理解上,还有从比兴的角度索解者。清人何焯在《义门读书记》中即说:“‘池塘’一联兼寓比托,合首尾咀之,文外重旨隐跃。”(卷四十六)这里何焯虽未具体说明这两句诗的比兴寓托之意,但却明确告诉我们“池塘”二句中“兼寓比托”。与何焯不坐实诗中的比托之意不同,似乎从唐代中期权德舆那里就有一种对诗中比兴之意作奇特解会的倾向。清人沈德潜在《古诗源》中评《登池上楼》时曾说:“‘池塘生春草’,偶然佳句,何必深求。权德舆解为王泽竭,候将变,何句不可穿凿耶!”这里,沈氏告诉我们,权德舆在解读“池塘”二句诗时,分别以王泽竭、候将变理解“生春草”“变鸣禽”。沈氏有关权德舆此言,首见于旧题南宋陈应行所编的《吟窗杂录》,该书有云:
  
  “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灵运坐此诗得罪,遂托以阿连梦中授此语。有客以请舒王曰:“不知此诗,何以得名于后世,何以得罪于当时?”舒王曰:“权德舆已尝评之,公苦未寻绎尔。”客退而求《德舆集》,了无所得,复以为问。舒王诵其略曰:“‘池塘’者,泉水褀溉之地,今曰‘生春草’,是王泽竭也;《豳》诗所纪,一虫鸣则一候变,今曰‘变鸣禽’者,候将变也。”客以告士夫,士夫益服舒王之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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