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6期


池塘春草意,万古千秋新

作者:阮堂明

更多经典:点此访问——应天故事汇





  
  这段话中的“舒王”,指的是王安石。依据文中所述的情况,在权德舆看来,谢灵运的“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二句诗中,“生春草”是暗喻刘宋王泽之竭,“变鸣禽”是暗喻物候之变,这是从喻托政治之义方面理解诗意。清人吴景旭《历代诗话》对于谢灵运因梦惠连而得“池塘生春草”的传说,也这样说过:“以此韵事,谱此韵语,可令千载遥溯。权文公谓其托讽深重,为广州祸张本,此等附会恶劣,胜致顿削,余所恨恨;而荆公天资巉刻,取为美谈,乃东坡诗案,祸所由阶。”(卷三十二)这里,吴氏也继承了《吟窗杂录》的说法,并把王安石以权氏所论为美谈看作是苏轼“乌台诗案”发生的祸根。以上资料皆谓权德舆首发此论,王安石后来引而述之;不过在后来的流传中,这一附会的话,成了王安石所倡言的了。托名李贽的《疑耀》即曾云:“‘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灵运猝以景遇,备以成章,故常自称此语得之神助。客有以此问王荆公:‘不知此诗何以得名于后世,何以得罪于当时?’荆公曰:‘池塘生春草,言王泽竭也;园柳变鸣禽,言物候变也。’当时以此服荆公之博,殊足一笑。以此论诗,则从古称诗者,何往而不得罪?荆公非唯不知灵运,亦不知诗矣。”(卷六)这里,如果《吟窗杂录》所记此则资料内容属实,那么王安石就替权德舆背了黑锅、承担了罪责;不过,此则资料也未必可信。据纪昀等《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此书“盖伪书也”,“前列诸家诗话”大多“删削失真”,所引诸家之书亦“率出依托,鄙倍如出一手”(11)。因此,我们对此则内容不能遽然相信。明代王世贞就明确地表示不相信。他曾这样说:“‘明月照积雪’是佳境,非佳语;‘池塘生春草’是佳语,非佳境。此语不必过求,亦不必深赏。若权文公所论‘池塘’‘园柳’二语托讽深重,为广州之祸张本,王介甫取以为美谈,吾不敢信也。”(12)这里,王世贞即明确否定了《吟窗杂录》此则资料之可信。当然,尽管这种简单地以诗歌比附政治,确实过于牵强、穿凿,不惟不符合史实,甚至还严重地歪曲了诗意,但无论怎样,对“池塘”二句诗毕竟存在着这样的理解,这是不能回避的。
  其次,对诗艺奥妙之探求
  历来对“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的解读中,更多地是围绕其艺术奥妙加以阐释的。在这方面,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力求突破谢灵运自言“神助”所包含的神秘、不可知论的束缚,解读其中所体现的艺术趣味,从而产生了许多精辟的观点。概括以言,主要体现在以下两个方面:一是认为“池塘”二句主要妙在自然天成,生动传神。以下这些论述,皆是围绕这一点展开的:
  
  诗有天然物色,以五彩比之而不及。由是言之,假物不如真象,假色不如天然。如此之例,皆为高手。如“池塘生春草,园林(林,当作柳,引者注)变鸣禽’,即是也。中手依傍者,如‘余霞散成绮,澄江净如练’,此皆假物色以比象,力若不堪也。”(王昌龄《诗格》,引自遍照金刚《文镜秘府论》)
  
  “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世多不解此语为工,盖欲以奇求之耳。此语之工,正在无所用意,猝然与景相遇,借以成章,不假绳削,故非常情所能到。诗家妙处,当须以此为根本,而思苦难言者,往往不悟。钟嵘《诗品》论之最详,其略云:“‘思君如流水’,既是即目。‘高台多悲风’,亦惟所见。‘清晨登陇首’,羌无故实。‘明月照积雪’,讵出经史。观古今胜语,多非补假,皆由直寻。颜延、谢庄尤为繁密,于时化之。故大明、泰始中,文章殆同书抄。近任窻、王元长等,辞不贵奇,竞须新事。迩来作者,襱以成俗,遂乃句无虚语,语无虚字,牵挛补衲,蠹文已甚。但自然英旨,罕值其人。”余每爱此言简切,明白易晓,但观者未尝留意耳。自唐以后,既变以律体,固不能无拘窘,然苟大手笔,亦自不妨削補于神志之间,斲轮于甘苦之外也。(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一引叶梦得《石林诗话》)
  
  “池塘生春草”此句之工,不以字眼,不以句律,亦无甚深意奥旨,如古诗及建安诸子“明月照高楼”“高台多悲风”及灵运之“晓霜枫叶丹”,皆自然混成,学者当以是求之。(方回《文选颜鲍谢诗评》卷一)
  
  谢灵运“池塘生春草”,造语天然,清景可画,有声有色,乃是六朝家数,与夫“青青河边草”不同,叶少蕴但论天然,非也。(谢榛《四溟诗话》卷二)
  
  “池塘生春草”,不必苦谓佳,亦不必谓不佳。灵运诸佳句,多出深思苦索,如‘清晖能娱人’之类,虽非锻炼而成,要皆真积所致,此却率然信口,故自称奇。(胡应麟《诗薮·外编》)
  
  以上所列诸家所评,皆强调“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二句具自然天成之妙。这里所谓自然天成,一是指“池塘”二句所写皆为天然物色,未有依傍,非假他物之色以比象者。依照这种观点,谢朓的“余霞散成绮,澄江净如练”二句,因为借助于“绮”“练”之类的人工之象以状“余霞”“澄江”,相形之下,就未免落入下乘。这一点,用清代刘熙载《艺概·诗概》中的话说,就是“诗有借色而无真色,虽藻绘亦死灰耳”。 以上引文中所谓“不假绳削”、“既是即目”、“亦惟所见”、“多非补假,皆由直寻”等,说的都是这个意思。众所周知,谢灵运的诗,历来有“如初发芙蓉,自然可爱”(13)、“如芙蓉出水”(14)等赞誉,所谓“初发芙蓉”或“芙蓉出水”,其实说的即是谢灵运的诗在景物描写上不假物色,力求完全客观地传达山水景物自身的特征,使景物的物理特征能够超越语言、超越人的意识的作用而得以原样地体现出来,而不是“以织喻文”,将人间性、世俗性的精神体现于所描写的景物中。王夫之《姜斋诗话》论及谢灵运诗在景物描写上的特点时曾说过“夭矫连卷,烟云缭绕,乃真龙,非画龙也”的话,这里所谓“乃真龙,非画龙也”,即是说谢灵运的诗未有依傍,力求客观地模写物象;“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二句即是这样。在这两句中,诗人应和大自然在春天的生命节奏,以认同或尊重的态度对待作为生命存在的自然物。在诗人的笔下,无论是刚刚萌芽的小草、吐黄的柳芽,抑或是空中歌唱春天的鸣禽,无不昭示着生命的美好,春天的美好。可以说谢灵运正是怀着对春天、对生命的这种尊重的感情,才在这两句诗中极生动、朴素地传达出春天的盎然生机与鲜活之气的,可谓是一派天籁,一脉天机。同时,以上引文所体现的自然天成,还有另一层意义,即“池塘”二句诗并非诗人刻意求工、精思苦索,日锻月炼而成,而是猝然遇物,超乎力、意之上,毫无斧凿痕迹。谢灵运为诗原本深于造思,巧于裁字,精意锻炼,可是“池塘”二句却迥然不同,我们从中看不到丝毫的人工痕迹,可谓自然神韵,诗人“神交物表,偶然得之,有天然之趣,所以可贵”(15),诚所谓“大匠运斤,不见斧凿之痕”。谢灵运所谓“神助”之言,虽语涉神异,但也体现了“池塘”二句超乎锻炼之上的特征。金代元好问《论诗绝句》中所谓“池塘春草谢家春,万古千秋五字新。传语闭门陈正字,可怜无补费精神”,以江西诗派重要诗人陈师道之苦吟为诗,对比谢灵运的“池塘生春草”,强调的也是谢灵运诗的非力非意,语出自然。除了以上从自然天成方面解读“池塘”二句外,还有从能尽物理之妙的角度来评价这二句诗者。宋代曹彦约曾专门写过一篇《“池塘生春草”说》,他在文中这样说过:“牂羊坟首,三星在溜,言不可久。古人用意深远,言语简淡,必日锻月炼,然后洞晓其意,及思而得之,愈觉有味,非若后人一句道尽也。晋宋间诗人尚有古意,谢灵运‘池塘生春草’之句,说诗者多不见其妙,此殆未尝作诗之苦耳。盖是时春律将尽,夏景已来,草犹旧态,禽已新声,所以先得变夏禽一句,语意未见,则向上一句尤更难著。及乎惠连入梦,诗意感怀,因植物之未变,知动物之先时,意到语到,安得不谓之妙!诸家诗话所载未参此理。数百年间惟杜子美得之,故云‘蚁浮犹腊味,鸥泛已春声’。句中著‘犹’字、‘已’字,便见本意,然比之灵运句法,已觉道尽,况下于子美者乎!”(16)这里,曹氏认为说诗者因不懂作诗,故多未识“池塘”二句之妙。依据他的看法,这二句之妙,就在于谢灵运不露痕迹地写出了季节更替时期“草犹旧态,禽已新声”的景物特征。在他看来,杜甫虽参得此理,但却见了本意,未如灵运含而不露。
  

[1]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