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5期
双重视角中的世象寓言
作者:刘 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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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们用夸张的口气说。说完又嘎嘎嘎嘎地笑起来。他们笑得都像弹簧一样。他看不见,但他知道他们上下振动的样子。
“我多年没见到这么大的鱼了,从前这湖里是有的,但现在很少见了。”
“瞎子,你又吹牛,你什么也看不到啊。”
孩子依旧在笑,但他们的笑声里有一种坏坏的东西。他知道孩子们想捉弄他了,他紧张起来。这时,孩子们把他抬了起来。他说,你们想干什么。孩子们说,你就是一条大鱼呀。说完孩子们就把他掷到了湖里。他不会游泳,他在湖里挣扎,他呛了几口水。他抓住湖岸边的滑滑的水草后,浮出水面喘了口气。但他每次抓住水草时,孩子们都用棍子把他捅开,他又呛了几口水。一直到他被弄得筋疲力尽,孩子们才放过他。当他从湖里爬到岸上时,孩子们的声音像林子里受惊的鸟儿那样散去了。
一个月前,一个孩子为梅毒这个词而伤透脑筋。这个词是从大人们的嘴里吐出来的。大人们在议论老头为什么会瞎这个问题,他们说他是因为梅毒才瞎的。孩子不知道梅毒是一种什么病,他可从来没听说过。但他感到这个词的暧昧的意味。暧昧就是这个词的表情。他听到大人们讲起这个词的时候,一脸的诡秘和向往,眼睛都放射出光芒,好像这个词有电,把他们的身体激活了。
这究竟是一种什么病呢?孩子觉得自己有责任弄清这个问题。在伙伴们中间,他是公认的知道很多东西的人,他不应该在这个问题上使大伙儿失望。不久以前,有人问他,什么是见红。这也是孩子们从大人那里听来的。当他告诉伙伴们,这是女性的一种生理现象时,他们张着嘴巴目瞪口呆的样子让他感到十分骄傲。
这段日子,孩子的感官突然变得灵敏起来,他总是竖着耳朵,接收着空气中令他感兴趣的信息。现在梅毒这个词使空气变得无比瑰丽,是那种幽暗的瑰丽。他感到空气中好像时刻存在这种致人失明的病毒。他的身体因此有一种暖洋洋的感觉。孩子希望能在大人们的嘴中听到这个词的真相。
有一天,孩子实在憋不住了,他问爷爷关于梅毒的事。爷爷用奇怪的眼神看了看他,板着脸说,问这个干什么?孩子说,他们说瞎子是因为得了梅毒才瞎的。爷爷愉快地骂了一句,这瞎子,他娘的就是喜欢女人。说完这句话后,爷爷再也不说什么了。孩子还想问下去,但爷爷像赶一只苍蝇一样把他赶走了。
现在孩子知道梅毒这个词是同女人联系在一起的了。这种联系让他好奇心空前强烈。他知道凡是同女人有关的事你不能指望大人。他只好把希望寄托于书本。总是这样,大人们不会告诉你这世上的秘密,但书本会。只要你有耐心,你总是可以从书本上找到你想知道的事。他开始翻他家仅有的几本书。他家除了两套《毛泽东选集》外,还有一本《红岩》和几本宣传小册子。其中的一套《毛泽东选集》还是他文艺演出时得的奖品呢。他在《毛泽东选集》的一条注释里找到了这样一句话:解放后,在毛主席革命路线指引下,我国消灭了卖淫、吸毒等资产阶级丑恶现象,还基本消灭了吸血虫病、梅毒、天花等疾病。梅毒两个字在一堆黑字中闪闪发光,把他的眼睛都刺痛了。他只得把眼睛睁大,好像惟此才能看得更真切。但这堆文字中没有关于梅毒的更进一步的解释。他把《毛泽东选集》从头到尾翻了一遍,他还是没有弄清楚这梅毒究竟是什么东西。他想,这一定是极为常见的疾病,一定是人人都知道的,否则毛主席他老人家肯定会解释清楚的。
最后他是在一本字典上才了解梅毒的。字典是他们的语文老师的。他翻这本字典时老师就在旁边,所以他显得有点鬼鬼祟祟,好像他在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他觉得让老师发现他对梅毒感兴趣是件不光彩的事。他虽然还不了解梅毒是什么,但他已经知道这可能不是一个光明正大的词。
在字典的五百七十八页,他终于找到了这个词。(梅毒:旧称“杨梅疮”。性病之一。犯病者其外生殖器部位会发生硬下疳,后全身皮肤发疹,严重的病人会导致头发及阴毛脱落,甚至失明。这种病在旧社会的嫖客、妓女身上常见,是万恶旧社会的产物。新中国这种病毒已经绝迹。)读到这样的句子,他的手不住地颤抖起来。他感到血液像蒸汽一样往上涌。
孩子把梅毒的事告诉伙伴们的时候,大伙儿正躺在一个向阳的山坡上。孩子的眼前浮动着嫖客和妓女的虚幻影子。
有一个同伴问:“什么是妓女啊?”
孩子用一种懒洋洋的骄傲的口气说:“解放前,城里的街头有专门供男人玩的女人。她们就叫妓女。”这也是他从字典中查到的。
那个同伴又问:“女人怎么玩?”
孩子的脸红了,他感到这个问题说不清,他还感到那人他娘的是个笨蛋。他冷冷地说:“过几年你就知道了。”
另一个同伴内行地说:“我知道这事,瞎子从前玩过很多妓女。”
“真看不出来,瞎子这么老实的一个人也干这种事。”有人吐吐舌头,附和道。
那个同伴继续说:“听说这个人是傻的。别看他现在住在草屋里,从前他可是个地主。但这个人老是把东西送给那些要饭的,到后来他们家养了一大帮乞丐。到解放的时候,他差不多成了穷光蛋。他们说这个人疯了。”
翻字典的孩子老成地点点头,说:“这个我也听说过。”
有人提出疑问:“不是说得梅毒要脱毛的吗?可瞎子他是一头黑发。他眼睛都瞎了,但他的头发没脱落,这是不是有点奇怪?”
翻字典的孩子说:“也许他的头发是假的。不过,他的头发可以做假,但总不能装个假的盦毛吧。”
孩子们打算去验证一下。从山坡到湖边没多少路。一会儿,他们就来到老头的草屋前。老头总是坐在草屋前晒太阳。他好像已经睡着了,头软弱地耷拉在胸口,他的脸上充满了笑意。也许他在梦中碰到了好多女人呢。
孩子们打算轻手轻脚地走到瞎子身边,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把瞎子的裤子扒下来。向瞎子靠近时,他们还是有点担心,怕瞎子突然醒过来,吓他们一跳。瞎子的耳朵很灵敏的。但这次,瞎子真的睡得很死,孩子们剥他裤子他都不知道。当孩子们把裤子完全剥下来后,老头才像一条鱼一样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很突然的,就好像他刚才遭到了电击。革命群众有时候就是拿电去刺激那些四类分子的,四类分子被电击中时都是这种样子。孩子们发现瞎子的盦毛根本没有脱落,瞎子的盦毛很黑,长在那东西的上面,那东西一摇一摇的,很霸道的样子。孩子们都有点羡慕起瞎子的盦毛了。一会儿,老头意识到自己赤裸着,就用手抚住了下身。
孩子们这会儿正站在离瞎子二百米远的地方。他们不想把裤子还给老头了。他们看到老头双手抚着自己裸露的下身,不停地打转。一会儿,老头的鼻子像狗那样嗅了嗅,才辨认出孩子们的方向。他说,我又不是大姑娘,我的屁股有什么可看的。快把裤子还给我。孩子们见了,不由得笑出声来。他们不打算把裤子还给老头,他们把裤子拿走啦。他们好像占了天大的便宜,一路欢笑着来到了山坡上。这时,他们才突然想起裤子可能沾染上梅毒,他们赶紧扔了,然后点火把裤子烧掉了。
这天晚上,那个翻字典的孩子没完没了做梦。在梦里,一些妖娆的女人赤裸着身体围着瞎子打转。瞎子空洞的眼神充满了腐朽而垂死的气息。这天晚上,他第一次遗精了。
湖对面冬冬跳跃的声音一直在。他虽然怀疑那真的是大鱼,但那声音把他的心搅得痒痒的。到了晚上,那声音变得越来越清晰,这让他无法入睡。那声音似乎在同一个水域里,那声音没在水里游来游去。如果那声音是一条大鱼发出来的,那这是一条懒惰的大鱼。那声音变得越来越频繁,就好像这样做有着无穷的乐趣。“那东西在干什么呀,烦不烦呀,弄得我睡都睡不着。”他知道他失眠的原因可不仅仅是因为这声音,根本的原因是他的好奇心被激发出来了。这世上竟有被他听到而不知道为何物的东西,从来没出过这种事,但现在出现了。“我已经辨认那声音半天了,可我依旧不知道那是什么玩意儿。”他又一次怀疑自己的耳朵。他觉得可能是他的听力每况愈下造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