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最绝望而不朽的诗篇

作者:陈友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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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煜在词史上属于清代词学家冯煦所说的“伤心人"。冯煦《嵩庵论词》曾说:“叔原(北宋晏几道)、少游,古之伤心人也。"这一系的词人除晏几道、秦观外,还可以加上李煜和纳兰性德。用现在的话讲,可以叫做“纯情词人"。他们感情丰富,感觉敏锐,思想单纯,最具艺术家气质。他们既不同于温庭筠、柳永一类的风流才子,游戏人生而无所顾忌,所以虽然沉沦社会下层而能充分享受生活的快乐;也不同于欧阳修、苏轼、辛弃疾一类强者型人物,勇于担当,积极进取,虽然遭受许多磨难而其人生却光华四射,他们代表了社会的主流价值观和生活方式。纯情词人往往以真诚的心灵和单纯的眼光对待世界,而世界回报他们的往往是人生磨难,他们由于一往情深而难以自解,只有在痛苦中啃啮心灵,于是他们的作品中便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悲凉和绝望。晏几道“欲将沉醉换悲凉"正表达出这种状况。秦观《江城子》:“便做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以及《千秋岁》:“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其绝望情调决不在后主“一江春水向东流"之下。他们的文本表达了人类某一方面的感情所达到的纯度和深度,虽然不能反映主流价值观,但仍有不朽价值,所以他们的作品拥有广泛的读者。正如法国著名文学家缪塞所说:“最优美的诗篇是最绝望的,有些不朽篇章充满着眼泪。”
  李煜《虞美人·春花秋月》就是表现绝望的作品。李煜是南唐国主,曾经养尊处优,南唐被北宋灭亡后,他被软禁在北方,过着“此中日夕,只以眼泪洗面"的屈辱生活。公元九七五年农历七月,他写了《虞美人》表示对故国的思念,并令故伎演唱,声闻于外。宋太宗赵光义知道后大怒,逼迫李煜服下牵机药,在他四十二岁生日晚上将其毒死。《虞美人》可以看做后主的绝命词,就是王国维说的“真所谓以血书者"(《人间词话》)。词中对宇宙人生的追问和思考,特别是那种挥之不去的绝望,使它的思想力度和情感深度达到极高境界,因而古今共赏,凡选唐五代宋词者,几乎都在必选之列,当代人还把它谱成歌曲,广泛传唱。它为什么能穿越时空拨动古今人的心弦?这是本文要重点讨论的问题。
  先用细读方法对每句话的含义进行讲解。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先看几位词学大家的评论。俞平伯《读词偶得》:“奇语劈空而下,以传诵久,视若恒言矣。"唐圭璋《唐宋词简释》:“满腔恨血,喷薄而出,诚《天问》之遗也。"叶嘉莹《迦陵论词丛稿·从〈人间词话〉看温韦冯李四家词》:“这真是把天下人全都‘一网打尽’的好词。‘春花秋月’仅仅四字,就同时写出了宇宙的永恒与无常两种基本的形态。”以上诸家之说,都表明这两句不是平凡的词句,而是“奇语",富有深意。读这两句词,就要弄懂它“奇”在何处,深意又是什么。
  先从表层看,它到底写的是什么?句中的“了"作动词,是“ 了结" 、“结束"之意。整句意为“春花秋月何时才了结"。春花秋月代表一年四季,也就是代表时间。而时间是宇宙的一种存在方式,是无始无终的,所以这句话写出了宇宙的永恒。它是用问句写的,表明作者对宇宙的永恒存在无法理解。他为什么不能理解?为什么要问?因为他承受着巨大的精神痛苦,他的存在本身就是痛苦的,他不知道这种痛苦何时才是尽头,因此,在百思不得其解时,他只有对天发问。唐圭璋先生说“满腔恨血,喷薄而出,诚《天问》之遗也",便是此意。司马迁《史记·屈原贾生列传》在谈到屈原写《天问》时就说过,人在极度痛苦的时候,都会呼天、叫父母。进一步追问,他的痛苦又来自哪里呢?来自国家的灭亡。归结起来,这句词写的是李后主国破家亡的深悲剧痛。
  再看他写宇宙的永恒性是用什么词表达的?是用“春花秋月",春秋交替构成时间的连续性和永恒性,这是客观的,但“春花秋月"两个意象,又给人变化无常的感觉:“春花"为什么会变成“秋月",“秋月"为什么又会回归“春花"呢?从宇宙变化的一面看,春天的花开花落,秋天的月圆月缺,以及春去秋来都是短暂的、瞬间的,因此是无常的。客观事物尚且如此,人事就更变幻莫测了。
  由于上述原因,叶嘉莹先生说这四个字写出了“宇宙的永恒与无常的两种基本的行头"。当然,宇宙的永恒与无常是哲学的表达方式,李煜不可能明确地意识到这一点,他只是凭借自己的直觉触及到宇宙人生的一些根本问题。他之所以能触及这些问题,是因为他内心有着巨大的痛苦,在无法忍受时,就要质问天地、质问大自然。他的痛苦是由亡国造成的,但当他用这种方式把痛苦表达出来的时候,它又不仅仅限于亡国之痛,而让人产生丰富的联想,产生更为多样的人生体验。人面对宇宙的永恒和无常,确实往往会有一层无可奈何的悲哀。
  “春花秋月何时了"就时间说,主要是指向未来,“往事知多少"是指向过去;就内容说,由宇宙万物的无常过渡到人生的无常。“往事"是什么?是他写这首词前的一切旧事,包括他做国君时的无上权威,做国君时的奢侈享乐,还有和大小周后的风流艳事,也包括他的沉溺佛教不理国政,直至肉袒投降,以及他“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破阵子》)的破碎,他在北宋“以泪洗面"的屈辱生活等等,这一切都是往事,多而杂乱,难以理清。“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子夜歌》),“往事知多少"写的就是“人生如梦,往事成空"的悲感。对一般人来说,“人生如梦"往往是一句无病呻吟的空话,而对李煜来说,却实实在在是一种用生命铸成的人生体验。他由一个国家的君主转眼间变为阶下囚,所谓“一旦归为臣虏”(《破阵子》),这种现象确实只有在梦中才能遇到。因此,“人生如梦"这句老话对李煜来说具有真切实在的内容。
  而“往事成空"就意味着往事不可复返。人生的短暂无常和一去不返,与宇宙的无休无止又构成强烈对照,让人感到无可奈何的深悲:如果往事能像春花秋月那样循环往复,那就不会有这满腔恨血了。但真实的情况恰恰相反:“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总起来说,这两句写的是人生郁闷、苦于无解的呼问,又是人生痛苦、不堪忍受的悲吟。它的含义异常丰富深刻,所以被俞平伯先生称为“奇语"。读这两句词,不要以“恒言”(即常言)视之。
  从写法看,“春花秋月何时了"用了“反常合道"的方法。“反常合道"是苏东坡提出的一个艺术观点,指的是用违反常规的做法取得出奇制胜的效果。这体现的是一种艺术辩证法。为时间快速流逝、生命短暂而忧伤、无奈是中外文学和哲学关注、思考的一个基本问题,“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曹操《短歌行》)之类的诘问和焦虑在古典诗词中比比皆是。而李煜苦恼的是时间太漫长,不知何时了结,这与常规心理就完全相反。这样的心态只有在绝望的时候才会产生。所以我们说此时对李煜而言,存在本身就是痛苦,解决之道就是时间彻底终结,让他和这个世界同归于尽。这样的想法和写法确实是违反常情常规的,而所取得的艺术效果也是非同凡响的。
  “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和开头两句联系非常紧密。“小楼昨夜又东风"和“春花秋月何时了"相呼应,正是因为“春花秋月"无穷无尽,所以现在又是东风劲吹、春花开放的季节。作者问“春花秋月何时了”是由于受着巨大精神痛苦,乃至于认为他的存在本身就是痛苦的,而他的痛苦是附着在“春花秋月"的自然形态上表现出来,所以,他现在又看到了春天、明月,自然又感受到了人生的巨大痛苦,春花秋月永无了结,他的痛苦也永无休止。此句中,“又"字最可玩味,它除了和首句呼应外,还起到“化景物为情思"的作用。如果没有“又",“小楼昨夜东风"仅仅是客观叙事,用了“又"字,作者对景物的感受也同时表达出来。对此,唐圭璋先生作了精辟分析:“一‘又’字惨甚。东风又入,可见春花秋月,一时尚不得遽了。罪孽未满,苦痛未尽,仍须偷息人间,历尽磨折。”(《唐宋词简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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