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最绝望而不朽的诗篇

作者:陈友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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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囚室一般的小楼让他想起过去巍峨的宫殿,明月的临照也勾起他的乡关之思,于是他就回首故国了,可故国已经倾覆,何处是当年的宫殿?何处是当年的欢歌?何处能重温过去的旧梦?凡此种种都已成为永不复返的往事,回想起来,只能倍增痛苦,所以说“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说“不堪回首"并非不回首,正因为回首的结果是更增痛苦,乃至于到了忍受不住的地步,才说“不堪",“不堪"是“回首"的结果。
  回首故国必然想到往事,因此,这一句还和“往事知多少"暗暗呼应。故国不堪回首就是往事不堪回首,进一步写出人生的变化无常。以“月明"而论,今日的明月与过去的明月并无本质区别,明月无殊,但江山易主,一切都今非昔比了,一切都已成为无可挽回的往事,明月照射下的小楼,明月照射下的故国,真令人“不堪"。
  “雕栏玉砌依然在,只是朱颜改"用借代手法写出江山易主、物是人非之感。“雕栏玉砌",雕绘得五彩缤纷的栏杆、玉石般的台阶,借指宫殿,极言宫殿之华美。“朱颜"指李煜本人,用部分代指整体。“朱颜改"是说由于成为阶下囚而容颜憔悴。此句有两种流行广泛的异文。一种作“依然",以肯定的语气强调宫殿没有变化,突出物是人非之感,表现力强。一种作“应犹",“应犹在"即应该还在,是揣测的语气,符合他现在的处境和身份。他写这首词时,离开故国已经两年零七个月了,经历战乱以后,故国如何,作为囚徒的后主未必十分明了,所以,用“应犹"也有其道理。这也许就是两种异文长期并行的原因。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是卓绝千古的名句,也是决定此词身价的词眼。它的好处,一是写出了国破家亡的深悲剧痛和人生变化无常的沉重哀伤;二是以水喻愁,使愁有了体积,把抽象的感情具体化和形象化。大江里的春水是无穷无尽的,越积越多,而且缓慢无声;后主的忧愁也是无穷无尽的,难以言说和排遣的,两者有高度的类同性,所以,以水喻愁是十分贴切的。愁是人类基本情感之一,古代诗词把它作为常见主题,写的作品很多。以水喻愁,从“建安七子"之一的徐秾写了《室思》“思君如流水,无有穷已时"以后,写的人接踵而至,佳句也层出不穷。后主之前最为人们熟知的是刘禹锡的《竹枝词》:“山上桃花似郎意,水流不断似侬愁。"但以后主这两句最为震撼人心而被人们激赏。三是还使用夸张和设问两种修辞手法,强化了这个比喻的艺术效果。用设问句,表明他的愁很多很多,不知从何说起,只好自问自答。词写到这里,对李煜来说,人生所剩下的只有一江滔滔滚滚无穷无尽的哀愁,情何以堪?唐圭璋先生说:“末以问答语作结,吐露心中万斛仇恨,令人不堪卒读。”(《唐宋词简释》)
  这首词,写了李煜亡国的深悲剧痛,他又把亡国之痛提升为人生的存在性悲哀,使这首词具有了深刻的哲理性和广泛的包容性。所谓哲理性,是指它触及到了宇宙人生某些最基本的真理和至情。包容性则是指它表达的真理和至情是人类所共有的,用叶嘉莹先生的话讲,就是它“把天下人全都‘一网打尽’”。
  值得深入讨论的问题是,李煜为什么能完成这个提升?在中国历史上,随着朝代的更迭,国破家亡的皇帝不在少数,可他们为什么不能写出这种深悲剧痛?更不能把亡国之痛升华为哲理性的人类共感?国破家亡的文人也不少,这些文人一般都能抒写亡国之痛,但也很少能把这种感情进行哲理性升华,因此,他们的作品跟李煜用血写成的文字相比,在思想和感情的深度上还有间未达。
  李煜之所以能完成这个提升,臻于别人达不到的境界,是由他的赤子之心和人生遭遇造成的。他以赤子之心体认了人间最大的不幸,以阅世极浅的纯真性情领受了人生最大的悲慨。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故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是后主为人君之短处,亦即为词人之长处。"朱熹《四书集注》注释孟子“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时说:“赤子之心,则纯一无伪而已。"赤子之心,就是真诚、单纯的心。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阅世很浅;阅世浅则不通世故,不懂得人生的复杂和艰难,所以一旦遇到由一国之尊沦为阶下囚的巨大打击,以他单纯的心就无论如何想不通人生为什么有这么大的不幸,命运为什么要这样折磨他?越想越痛苦,乃至于沉浸在无穷无尽的哀愁之中。他用全身心去感受这种哀愁,用血泪挥洒成《虞美人》一类文字。因此,他所写的忧愁、痛苦、悲哀就不仅仅限于亡国这一具体事件,而体现出对人生命运中悲剧性一面的总体体悟和思考,从而境界独辟,完成由具体的亡国之痛到普遍的人生悲感的升华。这就不是宋徽宗一类“自道身世之感"的《燕山亭》词所能比的了。这样的感慨在词中出现,不但丰富了李煜词的内涵,而且提升了整个词的思想层次。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早已指出:“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叶嘉莹先生也说:“林花开谢总伤神,风雨无情葬好春。悟到人生有长恨,血痕杂入泪痕新。”(《灵溪词说·论李煜词》)
  这种人生悲哀,也就是人生忧患。在哲人们看来,忧患是与生命伴生的现象。《庄子·至乐》:“人之生也,与忧俱生。"欧阳修《秋声赋》:“人为动物,惟物之灵。百忧感其心,万事劳其形,有动乎中,必摇其精。"人因为是万物之灵,有思想,有情感,所以也就比一般动物有了更多的生命忧患和精神痛苦。对人生这种无法避免的缺憾,李煜体会极深。《子夜歌》:“人生愁恨何能免,销魂独我情何限!"《乌夜啼》:“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虞美人》虽然没有这样明确的表示,但弥漫于字里行间的就是这种无奈。刘鹗认为,中国历史上优秀的文学作品都是表现人生忧患的。他在《老残游记》序中说:“灵性生感情,感情生哭泣。《离骚》为屈大夫之哭泣,《庄子》为蒙叟之哭泣,《史记》为太史公之哭泣,《草堂诗集》为杜工部之哭泣;李后主以词哭,八大山人以画哭,王实甫寄哭泣于《西厢》,曹雪芹寄哭泣于《红楼梦》。"西方文学家也有类似的看法。除前引缪塞所说“最优美的诗篇是最绝望的,有些不朽篇章充满着眼泪"以外,雪莱也说:“我们最甜美的歌,就是那些倾述最哀伤的思想的。"《虞美人》就是最哀伤最绝望的诗歌,同时也是不朽的诗歌。
  清代词学家周济在《芥存斋论词杂著》中把李煜词比喻为西施,说“浓妆佳,淡妆亦佳,粗服乱头,不掩国色。"这指的是后主词自然而工丽的特点。西施淡妆浓抹总相宜,即使不刻意修饰打扮,仍自有一种无法掩饰的美,所谓国色天香。《虞美人》全词自然朴素,没有刻意雕琢,一切纯任自然流露,所谓情到自然成。但艺术上又是工巧的,如句与句之间的呼应就很紧密,隔句相承,层层呼应,章法分明;各种修辞手段的使用十分得体。每句都有耐人寻味之处,通体透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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