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悲情愁绪的一种抒情模式

作者:周吉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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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中国古典诗词中,悲与秋结下了不解之缘。古代诗人们每每将悲情愁绪与草木摇落、万物凋零的秋景联系在一起,以萧瑟的清秋意象传达所感的人生的愁烦、生命的忧患,人称“悲秋”作品。“悲秋”始于宋玉:“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憭慄兮若在远行,登山临水兮送将归。”(《九辩》)作品中,诗人将登山临水的送别之情、羁旅孤苦的寂寞之心、文士失意的忧愤之怨,以及时光匆匆、生命将尽的惶恐等种种人生悲情通过叶落草枯、山川寂寞、大雁南翔、蟋蟀悲泣的清秋意象,出神入化地传达出来。自宋玉以后,悲秋成为古代诗词“原型”,被历代诗人广泛接受和普遍传唱。从曹丕“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抒思妇之怨,到李煜“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写亡国丧家之痛;从岑参“千念集暮节,万籁悲萧辰”的生命悲叹,到马致远《天净沙·秋思》表羁旅无涯、游子之苦,产生了数不胜数的悲秋作品。古代诗人们每每将自己感悟的人生千愁百绪表征为“草木摇落而变衰”的秋的意象,将悲与秋两种性质相异、形态相远的东西紧紧联系、粘贴在一起,形成了秋必含悲,悲必言于秋的诗学模式,成为古代文学史上一道独特的诗学景观。杜甫的《登高》则是言秋作品中一首“拔山扛鼎"式的悲歌。
  秋天的物色原本是多姿多彩的,既有“万山红遍,层林尽染”如歌的金秋,也有“草木零落,百物凋悴”如愁的残秋,还有“秋山敛余照,飞鸟逐前侣”的自然原色之秋。杜甫的感觉世界选择了秋色如愁。在《登高》中,诗人倾力描绘了一幅典型的万物萧瑟、山川寂寥、生命冷落的清秋图画。构成这幅图画的是秋风凉、猿啸哀、山枯水瘦、草木凋残等“肃杀寒凉”的意象群。首联“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诗由写秋风迅急,秋气骤至开始。秋天到来,秋风猝起,天高气清,秋气凛冽,寒霜始降,砭人肌骨。但在古人观念中,秋风不仅带来天气的寒凉,更主要它还暗藏杀气,包含着作为自然生命之源的阳气衰竭而肃杀生命的阴气盛行:在古代“阴阳五行”思想中,秋属“金”。金即金属,可用于制作兵器,其基本功能主“杀”。说“仲秋……杀气浸盛,阳气日衰,水始涸”(《礼记·月令》)。为此,朱熹解释:“秋者,一岁之运,盛极而衰,肃杀寒凉。阴气用事,草木零落,百物凋悴之时。”(《楚辞集注》)面对萧瑟的时节,生命发出长啸哀鸣。 “猿啸哀”着重点不是对诗人登高时所见所闻的写实,而是对秋的一种写意。但凡古代诗词中“秋景”的意象,除秋风、秋气、秋色、秋容外,通常包含对秋声的描写,而构成秋声的常常是一些生灵的哀叫:如宋玉笔下唝鸡的悲泣,曹丕诗中别鸟之哀叫,陶渊明《挽歌》中马的仰天长鸣以及柳永的“寒蝉凄切”等。《登高》中的猿啸所发也是一种秋声,旨在渲染、凸现生命末路的悲切与哀伤氛围。面对秋的萧瑟,生命的另一选择就是远走高飞。于是,候鸟迁徙、大雁南飞在言秋的诗作中反复出现,成为秋的一种象征,“鸟飞回”的主旨,并不是雁鸟迁徙行为本身,而在于表现作为生命象征的雁鸟离去后所留下的那个世界,意在言说一个没有生命的世界所透露出的死寂与凄凉。深秋九月,烟霏云敛,山枯水瘦,物色惨淡,生机的世界变得冷落。山涧潭寒水肃,沙洲小渚,孤零冷落,所以说“清”;风霜高洁,水落石出,所以说“白”。
  颔联从大处落笔。秋风劲吹,黄叶飘落,本是秋天典型景象,也是言秋诗中原型意象。但是,“无边落木萧萧下”则气象阔大,秋意似海。放眼望去,天地之间,目之所及,树叶飘落,万物萧瑟,山川寂寥,一派“是处红衰翠减,冉冉物华休”的萧瑟悲凉。 “不尽长江滚滚来”。此处长江意象的喻意有二。一是作为永恒、无限的象征意象,与短暂、有限的生命相对。长江水从远古一直流到今天,经过悠悠岁月,无始,也无终,恒常不变,与“萧萧下”陨落的万千生命形成强烈对比,以此来反衬生命“草木一秋”的短暂。二是,“流水”具有奔流不息的易逝性,和一去不复返的不可逆性。因此,在传统文化中,流水常作为时间和生命的一种隐喻。古代墨客骚人总喜欢登山临水,从眼前奔流不息的江水中去观照时间的流逝,感悟生命的易逝和不可逆性。李白感慨“逝水与流光,飘忽不相待”(《古风》),李煜悲叹“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相见欢》)。此诗刻意将滚滚长江放置在清秋的时空背景中,与“无边落木”、满目的生命陨落相映衬,从而彰显出“树犹如此,人何以堪”的生死隐喻,凸现出生之须臾、大化无穷的生命悲剧的沉重。
  如是,一年岁暮,在凛冽的秋风和寒露霜降下,百草折断,树叶飘落,万物萧瑟,山川寂寥,春夏的繁阴翠绿变得枯黄惨淡,原本生机盎然的世界变得萧条冷落;原本鲜活的生命化为尘土。秋气所演示的正是强大的死亡力量对生命的断灭否定。正是在这种万物凋残、生命衰微的悲凉背景中,杜甫以这种具有凝重时间意味、生死意味的清秋意象,抒写了自己的人生千愁与生命百恨。
  古代诗人悲情愁绪的根源主要有二 。一是源于“逝者如斯夫”的生命感伤。在传统诗歌中,对时光流逝、青春不再、人生易老的生命悲叹被历代诗人反复抒写传唱,历久不衰。生死情结时时缠绕古代诗人的心性,成为他们挥之不去、抑之难平的人生长恨。早在《诗经》中就可看到“心之忧矣,于我归处”(《曹风·蜉蝣》)这种对生死的高度觉醒和殊深忧患的诗句。《古诗十九首》中诗人们悲叹“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抒写了向死而在的难以抑制的感伤。面对生命的“逝水流光”,王羲之感慨万千:“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兰亭集·序》),刻骨铭心的生死之忧溢于言表。李贺要“賅碎千年日长白”(《官街鼓》)。李白则“恨不挂长绳于青天,系此西飞之白日”(《惜余春赋》),对死亡的惶恐无以复加。即使是豪放旷达的苏轼也说“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前赤壁赋》),对生命的有限深深焦虑。二是源于“天涯沦落”的人生苦绪。其中又包含了“离愁别恨”和“文士不遇”的人生双重之悲。对古代诗人来说,骨肉分离、飘泊异乡最让人柔肠寸断,伤悲动情。屈原感叹“悲莫悲兮生别离”。江淹说“黯然销魂者,惟别而已矣”(《别赋》)。因此,绵绵乡愁又成为古代作品一以贯之的常见主题。古代文人群体多心存高远,志向宏大,追求“立德,立功,立言”,以实现“济苍生”“安社稷”“安黎元”的理想。但事实上,他们命运多舛,人生艰难。由“家”到“国”不仅存在自然距离,这就必然有一个“游”的过程,而且还有更大的制度距离需要跨越。加上人生价值选择的单一化,从一开始就决定了古代文人选择“宦游”,也就选择了悲剧人生。鲍照有“自古圣贤皆贫贱”,李白有“自古圣贤皆寂寞”,杜甫有“自古圣贤多薄命”的感慨。由此产生的怀才不遇的怨愤,壮心未酬的失落,再加上天涯漂泊,世态炎凉,岁月蹉跎的种种人生苦涩汇聚成一种殊深的感伤情结,使文士不遇成为古典诗人最常见的悲情愁绪。
  在《登高》的悲凉秋景中,诗人通过自己那种“多薄命”的人生苦痛的抒写,不仅汇聚了古代士人所普遍感悟的生命不济和人生不遇的双度悲情,而且把每一种悲情都写得至深至悲,彻骨透心,形成了浓重的悲剧情调。诗的颈联、尾联由上文写景过渡到抒情。五、六两句写出自己暮年多病,长期万里漂泊、孤苦伶仃的艰难处境和秋景萧瑟触景伤情的愁苦心情。“万里悲秋常作客",是就空间方面说; “百年多病独登台",是就时间方面说。两句承上启下,凸现全诗主旨。在其中,诗人采用了情感叠加蓄势手段,将千愁百绪之感集于诗行,造成一字一悲,一句三叹,让情势层层叠加,愁绪步步递进,将悲情的抒写发挥到极致,产生动人心魄的震撼力。宋人罗大经说:“万里,地之远也;秋,时之惨凄也;作客,羁旅也;常作客,久旅也;百年,暮齿也;多病,衰疾也;台,高迥处也;独登台,无亲朋也。十四字之间含八意。"(《鹤林玉露》乙编卷十五)身在异乡作客,已有游子之痛,再加上相遥万里。望乡之路,天涯之隔,在没有现代化交通和通讯的古代,无异于相隔于“生死两茫茫”的两重世界,两重天。这种“天涯涕泪一身遥”(杜甫《野望》)的痛楚就不是寻常的作客之悲。更进一步,山遥路远,万里漂泊的别离之苦对于诗人不是一种短暂小别,而是一种长期的生活常态。它意味着天涯之别,漂泊流离的生活没有尽头,意味着回乡归期未有期:“天边老人归未得,日暮东临大江哭。”(杜甫《天边行》)使人黯然消魂的离愁,在空间上的“万里”、时间上的“常作客”的语境中被深度化,强势化,使离愁倍添新愁,达到悲不自胜,感人殊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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