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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江花月夜》:月色下的永恒时空
作者:魏家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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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江花月夜》在初唐诗坛上的出现,对唐代诗坛来说具有先声夺人的意义。张若虚在传统的乐府诗题中选择了“春江花月夜”这样一个后来被郭茂倩归入了“清商曲辞·吴声歌曲”的旧题,已经跨越了前人所设置的题材窠臼,融入了自己的视觉感受和美学经验,开创了自魏晋以来田园山水诗的全新境界。闻一多誉之为“诗中之诗,顶峰上的顶峰”(《宫体诗的自赎》),如果我们理解得没有偏差,其中自然包含了“无论给它多高的评价都不为过分”的潜在含义,而以诗人名世的闻一多,在这样的评价中既表现出他作为诗人的热情赞誉,却也同时具有学者的冷静理智的判断,蕴涵着他对这首七言歌行体诗歌独特的艺术鉴赏与诗情体验。
平心而论,在乐府诗体中,以“春江花月夜”为题,本身就表现出前代艺术家的一种艺术的独特眼光。试想,春、江、花、月、夜,五个景物意象几乎囊括了大自然的各种要素:明媚的春光、繁茂的春花、浩荡的江流、皎洁的月光、朦胧的夜色,营造出的是如画如诗的自然风光,那永恒的江流,永恒的月色,几乎可以说把中华民族的传统文化浓缩在一幅色彩鲜明的艺术画图中。
如果我们放开艺术的眼光,就可以发现,在浩瀚的唐诗中,把江、海、月、夜这些自然景物的意象联系在一起加以描写的诗篇,可谓比比皆是。我们很容易就会想到的是,张九龄的《望月怀远》中的那传诵已久的名联:“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孟浩然在《宿桐庐江寄广陵旧游》所写的:“山暝听猿愁,沧江急夜流。风鸣两岸叶,月照一孤舟”,显然有些伤感凄凉,而杜甫的 “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 《月夜忆舍弟》)和《旅夜书怀》中的名句“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则开阔豪爽多了。张祜的 “潮落夜江斜月里,两三星火是瓜州” (《题金陵渡》),虽然写的是很具体的一个地方,一段江流,却因为他笔下的这段大江,正是张若虚的故乡扬州,也让我们觉得亲切而自然。但我们也可以进一步发现,在唐诗里,对月色的描绘,大多是同秋天联系在一起的,白居易写下的名句“醉不成欢惨将别,别时茫茫江浸月”和“东船西舫悄无言,惟见江心秋月白”( 《琵琶行》),韩愈的“一夜明月今宵多”(《八月十五夜赠张功曹》),无不是以秋月作为诗的核心意象,把浓浓的秋思凝聚在清冷的月色之中。至于杜牧笔下脍炙人口的绝句:“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在简洁的文字中则更透露出一种忧郁和惆怅之感。如此说来,以春天的月光作为诗歌意象,不能不说颇具别开生面的艺术价值。
与这些在《春江花月夜》之后同样是写月色的名作相比,《春江花月夜》在构思上也要显得更为严密而精巧。其一,与那些作品多为片断的或者静态的画面不同,它择取的是一个夜晚月亮的初升——高悬——西斜——月落的完整的动态过程,这个月亮在天宇中的运行过程,也是诗人情感由激扬而转为低沉的变化过程;其二,是张若虚选择的虽然是乐府 “春江花月夜”的旧题,但他却紧扣了这个旧题的原型,突出了“春”与“花”的时间要素,与通常那些“玲珑望秋月”之类同样写月色的诗歌相比,自有其自身的特色。
现在,我们便可以进入对《春江花月夜》诗歌文本的艺术赏析了。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诗歌一开始就气势非凡,目光高远,胸襟开阔,几乎有囊括宇宙的磅礴气概。有的论者在论述到这几句诗的时候,认为其中的“海”为虚指,我却以为并非虚指,恰恰相反,正是这首诗的出语不凡之处,诗人一开始就以全方位的视角,写出了月亮初升时的开阔景象。远远望去,在江流入海处,潮水波翻浪涌地推进,把江水与海水连成一片,正是月出东山之际,似乎是潮水在把月亮托举起来一样,那一轮明月也好像正随着潮水在升起。而潮水在迅捷地推进,又把皎洁的月光带到了大江的上游,让整个一条大江的江面和大江的两岸都笼罩在美丽的月色之中。这是何等壮观的景象,何等磅礴的气势,又是何等豪放的笔力!
接着诗人转换了视角,把视角集中到了江中的一处沙滩上,描绘出了“芳甸”上的朦胧月色: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这片被江流环绕的芳甸,在月色的笼罩下犹如白茫茫的一片,空气中弥漫着似雪珠、似霜花的白色的尘雾,在夜色中朦朦胧胧地飘浮,似乎与沙洲上白色的细沙融合了,到处都是洁白的透明的。而且,在全诗中也只有这一处点到了“花”,而这里的花虽然是春天的花,却只能在月色的笼罩下去欣赏,所谓“雾里看花”,虽然不能尽情地欣赏春花的多姿多彩,却由于处于夜色朦胧之中,天地之间一片澄彻与空寂,也别有一番情致。而这两个层次,开始以潮水的磅礴气势撼人心魄,继而以江中芳甸沉寂的优美动人心弦,在大全景的写意和局部的扫描的对比之外,还表现出诗人对景物描写一动一静的对比。
至此,诗人便完成了对春、江、花、月、夜这五个景物要素的大气磅礴的泼墨式的描绘,如果仅仅着眼于景色的描绘,诗人就已经取得了初步的成功。然而,诗人没有把笔墨停留在客观景物的描绘上,他胜人一筹之处就在于,他以过人的见识,迅即把笔墨转入了历史与哲理的沉思: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诗人从眼前高悬在空中的一轮明月,油然而生的是时间与空间的思索:“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这不是故弄玄虚地发思古之幽情,而是以历史的识见,在思考古往今来的历史变迁。诗人面对“日月经天,江河行地”的自然现象,超越了“日月经天”的周而复始、“江河行地”日复一日的奔流不息,和先贤孔老夫子面对浩荡江流时发出的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的浩叹,不是从理性上去把握宇宙洪荒的生成,而是从审美意义上去感受大自然给人类带来的感性的美景,在人与自然的对话中去探寻宇宙与人类的和谐关系,把人类和宇宙之间的交流表达得极具温馨的情感色彩:“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茫茫大千世界,到哪里去寻找最初见到这一轮明月的人呢?然而,在诗人看来,这显然又并不是最重要的,因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既然年年岁岁,朝朝暮暮,江流浩荡,月落月升,一代又一代人都重复着那样令人疲倦的乏味人生,那么我们就不必把探寻的目光,停留在已经随流水逝去的那些沧桑岁月,还是把目光转向未来,去探寻那亘古的明月在等待谁来与她一起开创新的生活吧!而这样的有识之士哪里会轻易出现?——“但见长江送流水”,就让我们听着拍岸的江涛继续耐心地等待吧。
如果说上面的四韵十六句是诗人以深邃的历史目光在探寻千古不灭的月色如何光照人间,营造出了意境高远的月夜景色,是对“春江花月夜”这一传统诗题的超越的话,那么,诗人毕竟需要遵循作为歌行体诗“春江花月夜”的传统诗歌的母题,把离情别绪、思妇闺怨作为诗的基调,由自然景色的描写转入抒写人间的愁怨。
而从诗的整体构思来看,诗的前半部分极目千里,纵横古今,大气磅礴,使人胸襟开阔,而后半部分却局促于男女之私情,以我们今天的文学眼光去看这首千古流传的不朽名作,便会觉得后半部分的俗套,与全诗艺术风格上的不相称。我觉得这是艺术观念上的不同所造成的。中国古典诗歌在经历了《诗经》、《楚辞》的时代之后,走向了魏晋时代的潇洒、犀利和奔放,其中文人代拟的离情别绪和思妇闺怨,已经成为诗歌的基本的相思母题。而在当时的时代条件下,借男女之间的私情来表达文人内心的苦闷,也是那些怀才不遇的文人常见的艺术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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