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以文字作画
作者:刘晓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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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中等贵族的生活方式还记忆犹新,——那都是不久以前的事,——它同富裕的庄户人家的生活方式有许多共同之处,同样都克勤克俭,同样都过着那种老派的安宁的乡居生活。比方说,安娜·格拉西莫芙娜姑母的庄园就是如此。她住在离维谢尔基村十二俄里⑧的地方。往往当我骑马到达这个庄园的时候,天已大亮。牵着一大群猎犬,只能慢慢地撵着马走,再说又何必着急呢,——行走在朝霞绚烂、凉风习习的原野上,是何等的心旷神怡啊!地势平坦,远方的景物尽收眼底。天空轻盈,寥廓,深邃。朝阳从一旁照来,使得在雨后被大车辗得瓷瓷实实的道路好似浇了一层油,亮晶晶的,就跟钢轨一样。四周是一望无垠的大片大片倾斜的冬麦田。冬麦的禾苗,娇嫩、茁壮,青翠欲滴。不知打哪儿飞来一只鹞雏,在透明澄碧的空中盘旋,随后又一动不动地悬在空中,只是轻轻地拍着尖尖的双翼。一根根轮廓分明的电线杆朝阳光灿灿的远方奔去,而横在电线杆之间的电报线,则像是银光闪闪的琴弦,正在沿着晴朗的、斜悬的天空滑动,电报线上停着好些青鹰,——活像乐谱上黑色的音符,像极了。
农奴制我虽然未曾经历,未曾见到,但是,我至今还记得在安娜·格拉西莫芙娜姑母家,我对这种制度却有过体味。我刚一策马奔进院子,就立刻感觉到在这座庄园内农奴制不但依然存在,而且未见衰微。庄园并不大,但古朴而坚固,由百年的白桦和古藤四面环拱。院内有许多房屋,虽都不是什么高堂广厦,却十分实用,全都是用柞树的原木拼成墙壁,拼得密不透风,像浇注的一样,屋顶则一色铺着草。其中有一幢房子特别大,或者更确切地说,特别长,那是已经发黑了的下房。家奴⑨阶层中最后的莫希干人⑩——几个老态龙钟的老头子和老婆子,以及一个模样活像唐·吉诃德,老得东倒西歪的不再当差的厨师——终日从这幢房子里向外张望。当你驰入院子时,他们就颤巍巍地站起来,向你深深地鞠躬。而白发苍苍的马夫则从马车棚里走出来牵马,他还在车棚门口就把帽子摘掉,光着脑袋穿过整个院子。当年他是姑母出行时专门骑在为首的辕马上当御者的,现在则替姑母驾车,送她去教堂,——冬天他给姑母乘运货的小型马车,夏天给她乘包铁皮的结实的大车,就像神父外出时乘坐的那种。姑母家的果园由于常年不加照管,由于栖有许多夜莺、斑鸠,由于其出产的苹果而出了名,而姑母的宅第则由于其屋顶而出了名。她的宅第是庄园的主屋,坐落在果园旁边,被菩提树的枝桠环抱着。宅第并不大,矮墩墩的,已下沉到贴近地面,可是给人的感觉却是它永远也不会有倾圮之日。——它支撑着高得出奇、厚得少见、因年深日久而发黑变硬了的草屋顶,显得十分的坚固。我每次望着这幢宅第的正面,总觉得它是个有生命的血肉之躯:就像一张压在大帽子下面的老者的脸,正用眼窝深陷的双眼——一对因日晒雨淋而呈珠母色的玻璃窗——眺望着前方。在这双眼睛的两旁是两行古色古香的、带圆柱的、宽敞的门廊,门廊的山墙上没有一刻不安详地停着好些吃得肥肥的鸽子,而与此同时,数以千计的麻雀却像阵阵急雨,由一个屋顶倾泻到另一个屋顶……此情此景使人觉得,能够在绿松玉似的秋日的天空下,到这个安乐窝内做客,是何等的舒适惬意呀!
一走进宅第,首先扑鼻而来的是苹果的香味,然后才是老式红木家具和干枯了的菩提树花的气味,这些花还是六月份就搁在窗台上的了……所有的房间,无论是仆人室、大厅、客房,都阴凉而昏暗,这是因为宅第四周古木森森,加之窗户上边那排玻璃又都是彩色的:或者是蓝的,或者是紫的。到处都静悄悄,揩得纤尘不染,虽然那些镶花的圈椅和桌子,以及嵌在窄窄的、螺纹状的描金镜框内的镜子,给人的感觉却是从来也没有人用手碰过它们。就在这时,我听到了咳嗽声:是姑母出来了。她身材并不高大,但是就像周围所有的东西一样,结实硬朗。她肩上裹着一条又长又阔的波斯披巾,走出来时的气度显得傲岸而又和蔼。她马上就同你无休无止地缅怀起往事,谈论起产业的继承问题来,一边立刻摆出吃食来款待客人:先端出来的是梨子和安东诺夫卡、“白夫人”、波罗文卡、“丰产”等各类品种的苹果,然后是丰盛得令人张口结舌的午餐:粉红色的火腿拼青豆、八宝鸡、火鸡、各色醋渍菜和红克瓦斯(11),——克瓦斯味道浓厚,甜得像蜜一般……朝向果园的窗户都打了开来,吹进了阵阵凉爽的秋风……
3
近年来只剩下一件事还在支撑着日趋衰亡的地主精神——那就是狩猎。
昔日像安娜·格拉西莫芙娜那样的庄园并不罕见。那时有不少庄园尽管日益败落,却仍可以过养尊处优的生活,都还拥有大片的领地和二十来俄亩(12)的果园。诚然,这类庄园今天也有个别幸存下来的,但是徒具虚名,其中已经没有生活可言了……已经没有三驾马车,没有供骑乘用的“吉尔吉斯”马,没有猎狗、灵是(13),没有家奴,也没有了这一切的享用者——就像我已故的内兄阿尔谢尼伊·谢苗内奇那样的地主兼猎人了。
自九月杪(14)起,我们那儿的果园和打麦场就开始变得空旷了,气候通常也在这个时候发生骤变。风整日整日摇撼着树木,雨则自早至晚浇淋着它们。偶尔,傍晚之前,在西半天上,落日的颤抖不已的金光会穿破阴沉沉地压在地面上的乌云。这时空气就变得洁净、明朗,夕照令人目眩地辉耀于叶丛和枝桠之间,而叶丛和枝桠则由于风的吹拂犹如一张活动的网似的摇曳摆动。同时,在北半天,在沉甸甸的铅灰色的乌云上方,水汪汪的浅蓝色的天空冷冰冰地、明亮地闪着光,乌云则慢慢地凝聚成为连绵不绝的含雪的云峰。每逢这种时候,你站在窗口,就会想:“谢天谢地,说不定会放晴了。”可是风并没有停息。它骚扰着果园,撕碎着不停地从下房的烟囱里冒出来的缕缕炊烟,并且重又去驱赶如发绺似的不祥的乌云。乌云在低空飞驰着,转眼间,就像烟雾一般,遮蔽了落日。余晖熄灭了,像一扇小窗户那么大的一块蓝天闭合了,果园显得荒凉、沉闷,雨重又淅淅沥沥地飘落下来……起初是悄悄地、战战兢兢地下着,后来越下越密,最后终于变成了与风暴和黑暗为伴的倾盆大雨。使人忐忑不安的漫漫长夜开始了……
经过这样的周而复始的风吹雨打,果园几乎完全光秃了,地上落满了湿淋淋的树叶,露出一副逆来顺受的可怜巴巴的样子。然而一进十月,就雨霁日出,此时的果园又是多么美丽啊!十月初没有一天不是寒意料峭,清澈明净的,这是秋天临别时的佳节般的日子。如今,尚未掉落的树叶将安然地悬在树上,一直要到下了好几场初雪之后才会离树他去。黑森森的果园将在绿松玉般的碧空的映衬下,晒着太阳,柔顺地等待冬天的到来。田野由于已经翻耕过,变得乌油油的,而已经分蘖(15)了的越冬作物又给它增添了鲜艳的绿色……打猎的季节到了!
于是我去到阿尔谢尼伊·谢苗内奇的庄园里,当时的情景至今还历历在目:我坐在庄园那幢大厦的客厅内,满屋子都是阳光以及由烟斗和卷烟喷出来的烟雾。屋里坐满了人,全都晒得黑黝黝的,脸上的皮肤给风吹得粗糙了,一色穿着腰部打褶的猎装和长筒靴。大家刚刚开怀饱餐了一顿,脸都红通通的,正在兴奋地、七嘴八舌地谈着就要去打猎这件事,同时并未忘掉饭后再喝几杯伏特加酒。而在院子里,有人在呜呜地吹着角笛,猎狗以各种声调狺狺(16)地吠着。一条乌黑的灵,是阿尔谢尼伊·谢苗内奇的爱犬,趴在餐桌上,狼吞虎咽地嚼着剩下的浓汁兔肉。突然,它狂叫一声,从桌上跳了下来,哗啷啷地碰翻了一大串碟子和酒杯,原来阿尔谢尼伊·谢苗内奇从书房里走了出来,手里握着短柄马鞭和左轮枪,出人不意地朝狗开了一枪,震得满客厅的人耳朵都聋了。硝烟使客厅里更其烟雾腾腾,可是阿尔谢尼伊·谢苗内奇却站在那里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