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近似对读与古诗词曲欣赏

作者:葛永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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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近似对读是指在文学作品的学习和研究中,本着同中求异的思维方式,将两种或多种整体或主体部分存在相似点的作品进行细细的对照阅读,以获得对作品的深入理解和领悟。就我们赏析的主要对象和与它对照作品的关系而言,主要可分为脱化式对读、求异式对读、联想式对读,也就是说,欣赏的主要对象与对照作品分别是源流关系、平行关系与联想关系。我们在这里试选取较典型的诗词曲个案加以分析。
  
  一、脱化式对读
  
  所谓脱化式指的就是脱胎演化的对读法,也就是说在题材、意境等相类似的诗词曲作品中,由于时代先后存在着某种因袭关系,但是各自又都取得了较高的艺术成就,两者的对读即着眼于两作品的脱胎演化关系,以此深化对两部作品的理解。
  李清照有一首《点绛唇》:“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见客入来,袜興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这是李清照的早期代表作之一,其中所塑造的娇美可爱的少女形象令人印象深刻。但是这首词的意境并非李清照独创,清代贺裳就指出:“‘见客入来,袜興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直用‘见客入来和笑走,手搓梅子映中门’二语演之耳。”(《皱水轩词筌》)而“见客入来和笑走,手搓梅子映中门”乃是唐人韩偓七绝《偶见》中的句子,其全诗为“秋千打困解罗裙,指点醍醐索一尊。见客入来和笑走,手搓梅子映中门。”两相对照,李清照词从此诗中脱化而出的痕迹宛然。事实上,李清照对韩偓诗颇为喜爱,曾在多首词中取其诗歌意象或化用其意境,如《如梦令》:“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就是化用了韩偓五绝《懒起》中“昨夜三更雨,临明一阵寒。海棠花在否?侧卧卷帘看”的意境。
  我们在这里不妨对韩偓《偶见》与李清照《点绛唇》作一对读,来看李词是如何对韩诗进行继承和超越的。
  韩偓《偶见》出自他的诗集《香奁集》,写的是一个少女荡罢秋千,有些困乏,同时香汗淋漓,于是轻解罗裙,索取一杯醍醐来饮,正在指点之间,忽然有客进来,慌忙转身回避,边走边笑,走在中门却又止步,手里捻着梅花偷偷回望。尤其后两句对男女初见时人物心理的描绘比较突出,相类的有:欧阳炯《贺圣朝》:“忆昔花间初识面,红袖半遮妆脸,轻转石榴裙带,故将纤纤玉指,偷捻双凤金线。”晁冲之《传言玉女前题》:“娇波溜人,手捻玉梅低说。”尽管情景相类,人物意态总觉不如。可以说,这首诗比较集中地体现了《香奁集》的特色,既重在绘声着色,又有一些心理的精细刻画,这些特点后来都溶入宋人词中。以至于许多研究者都认为,“香奁体”实是诗体向词过渡的一种文学体裁。近人震钧云:“《香奁集》命义,去词近,去诗远。”施蛰存先生亦说:“《香奁集》虽属歌诗,然其中有音节格调宛然如曲子词者,且集中诸词,造意抒情,已多用词家手法。”①从这些评论可以看出韩偓诗在唐诗宋词之间的过渡意义。
  《点绛唇》借用了前者的大致情节和意境,不过更加细腻婉转,情趣盎然。韩偓的一句“秋千打困解罗裙”,在李清照词中演绎为“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描绘的场景是:一个春日的清晨,秋千架上绳索还在悠然晃动,少女刚刚荡完秋千,手可能有些麻木,于是懒懒地摇摆着双手。剧烈运动后,涔涔香汗渗透着女孩身上薄薄的罗衣。在她身旁,晶莹的露珠衬出花枝的清瘦,花与人同,少女也如同“豆蔻枝头二月初”的蓓蕾一般。然后韩偓诗中的那个“客”也闯进李清照的门来,同时也闯进了少女的心扉。少女猝不及防,于是来不及穿鞋,光着袜子,含羞转身便走,连金钗也滑落下来。所写少女略微惊慌的神情,宛然如画。相比之下,韩诗中的“见客入来和笑走”,明显缺少这种韵味,更需要指出的是,韩诗是“和笑走”,而李词是“和羞走”,一字之别,意态不同,面对忽然而至的客人,“和笑走”不免唐突甚至轻浮,而“和羞走”却正是少女本色。写少女面对青年男子的娇羞之状,太白有《越女词》曰:“耶溪采莲女,见客棹歌回。笑入荷花去,伴羞不出来。”皇甫松《采莲子》:“船动湖光滟滟秋,贪看少年任船流。无端隔水抛莲子,遥被人知半日羞。”都能让人感受到少女娇羞的本色情怀。也许这位来客实在仪表不凡,也许少女对他并非完全陌生,《点绛唇》里的少女走到门口,却又停住了,竟然回眸去偷觑那位客人的容貌。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她边嗅青梅边看,极为娇怯。在这里,与韩诗又有细微的差别,韩诗中是“手搓梅子映中门”,尽管做出手搓梅花的姿态,立于中门则过于醒目,仍失之于张扬,而李词的“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突出似隐似现的情景。全词处处白描如画,尤其是最后一句,清代李继昌称此“酷肖小儿女情态”(《左庵词话》)。明人钱允治则认为这样的笔法是“曲尽情终”(《续选草堂诗余》卷上)。
  总的来看,尽管韩偓诗具备了宋词的意境和情调,但是毕竟受制于诗的体式以及诗人的才力,因而未能将这一极具情味的内容细腻曲折地表现出来,而李清照词却将这一题材的审美内涵做了深入的挖掘,通过动中含静,静中有动的精细描绘,营造出完美的艺术情境,完成了对前人诗作的突破和超越。
  另外,我们还可以举出另一对脱胎演化的例子来进行赏析,那就是汉乐府《上邪》和唐五代敦煌曲子词《菩萨蛮》。
  汉乐府《上邪》:“上邪! 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敦煌曲子词《菩萨蛮》:“枕前发尽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烂,水面上秤锤浮,直待黄河彻底枯。白日参辰现,北斗回南面,休即未能休,且待三更见日头。”
  这两首词都以丰富而大胆的想象,运用委曲婉转的表现手法,吐露爱情的誓言,在誓言中并不直接抒写对爱情的专一,而是以精练的语言,几经转折地描写了自然界不可能出现的多种现象,前一首举出高山夷平、长江枯竭、冬日惊雷、夏季飘雪、天地合一共五种现象,而后一首除了山陵夷平、黄河枯竭相似的想象外,还举出水浮秤锤、白日现星、北斗回南、三更见日的情形,同样委婉地抒发爱情永恒不变的心愿。尽管前后有着承继的关系,却是前有开创之力,后有翻新之功,同样含蓄、新奇而真切,因而春花秋月,各擅其场。
  
  二、求异式对读
  
  求异式对读指的是同中求异的对读法。在古代文学史上,一些作家和诗人由于情境相类,灵感触发,有时会不约而同地创作出相同题材、相同体式,甚至用语相近的作品,从而形成无独有偶、互为映照的文学范本。元代散曲家白朴的《天净沙·秋》与马致远的《天净沙·秋思》即是典型一例②。这两首小令一首是白朴的?眼越调?演《天净沙·秋》:“孤村落日残霞,轻烟老树寒鸦。一点飞鸿影下。青山绿水,白草红叶黄花。”一首是马致远的?眼越调?演《天净沙·秋思》:“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白朴、马致远与关汉卿、郑光祖并称“元曲四大家”,皆以杂剧散曲闻名于时。本文讨论的两支小令都是作者在散曲方面的代表作。细观二曲,令人称奇的是两人均选择了“天净沙”的曲牌,且不约而同地都以“斜阳暮鸦”的视角切入,抒发秋日黄昏的感怀。当然,由于作者的生活遭遇各异,也就决定了创作心态的不同,因而随着笔触延伸,产生了立意上的分化,最终曲子表现出迥然有别的美学风格。这两首“似为同调,实则异趣”的小令因而成为元曲史上交相辉映的典范文本。试将两曲加以分解剖析。
  先看首句。白朴的是“孤村落日残霞,轻烟老树寒鸦”,而马致远的则是“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两者何其神肖乃尔!不仅所押韵脚一致,且所描绘的意象群也颇为相似。联系后文可知,白曲中亦有“绿水”,而马曲亦有“夕阳”,那么,两曲描绘的秋日晚景中共有的意象就有“孤村”“流水”“落日”“老树”“昏鸦”等五种之多,我们看到,斜阳播撒,西天流霞,远处流水孤村,炊烟缭绕,渐与天接,近处村霭迷蒙,栖鸦聒噪。这种景象的不谋而合,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两曲吸收了以往的文学传统,相似的意象组合在前代的诗文里可以找到。如隋代杨广《野望》诗云:“寒鸦飞数点,流水绕孤村,斜阳欲落处,一望黯销魂。”宋代秦观的《满庭芳》词则改造为:“斜阳外,寒鸦数点,流水绕孤村。”白、马两曲首句脱化于此。首句的意义显然不仅仅是触景生情,点化旧句。作者对相似意象的不同排列,其实体现了作者不同的情感取向,预伏了在立意上的差异,也即是两首句的同中之异,所异处乃在“叙述视角”和“色彩基调”。白朴的描述视角是从远处的“孤村落日”到近处的“老树寒鸦”,这显现出作者较为开阔的视野,也暗示了作者的襟怀。而马曲恰恰相反,是从眼前的“枯藤老树”写到远处的“流水人家”,这是一种以诗人主体为中心的孤独压抑的叙述视角。至于色彩,白曲的开篇是充满辉光的“落日残霞”,这种较亮的背景底色,使其后的“老树寒鸦”更似实景绘写,诗人的情感有所节制。而马曲以“枯藤老树”起笔,一开始便注入了沉抑不可解的灰色情结,然后一路铺写,直至愁绪的峰巅。所以说,首句的“貌合神离”已经注定两支曲子必将呈现不同的美学风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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