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我们应当怎样面对苦难与不幸

作者:魏家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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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篇小说在叙事方式上的最重要的特点就是,作者把他要叙述的主要事件,即那个不幸家庭的遭遇,镶嵌在一个诗性叙述的框架之中,形成了整篇小说浓郁的抒情氛围。我们可以想到的是,如果仅仅把那个不幸家庭的遭遇作为小说的叙述主体,写成一篇纯粹的客观性叙事的小说,或许会有一些故事性,但就事件本身的内容看,却缺乏新意,也不够丰满,整个作品势必会显得比较单薄。但小说采用现代派的写作技巧就不同了,它把这个不幸家庭的遭遇,和那个凶杀案的虚假新闻,都作为整篇小说叙事的背景,推到了叙事的后方,而把记者丁小曼的采访过程作为主线,使小说的叙述在非传统意义上的情节线索中展开,从而充分发挥了现代派小说不必强调故事的连贯性,甚至也不需要有很强的故事性的写作特点。小说叙述的主体是,丁小曼在受命去平谷镇采访凶杀案,就看到一个四五岁的瘦弱的小男孩,坐在停车场的遮雨篷下,此后,与那个小男孩的关系就成了小说叙述的重点。小男孩对丁小曼提出的“什么东西可以悬在空中”、“人可以悬在空中不落下来吗?”这种古怪的问题,便引起了她浓厚的兴趣。而他唱起一首歌:“你说要听听我唱歌,/你说要看看我的脸,/我不能唱歌给你听,因为一唱我就要流眼泪,/我不能让你看我的脸,你一看我我就要流眼泪”,更让“丁小曼的心像是被针突然刺了一下”般地感动了,“毕竟,她已有很长时间没有听过这么稚拙的歌了”。一个无辜的孩子,对发生在自己身边的不幸一无所知,在他的眼里,妈妈住在抽屉里,爸爸悬挂在空中,生命仍是那么灿烂,亲人依然在自己的身边。他那天真烂漫的童心,被赋予了如此温馨的诗意,与周围那些成人的冷漠形成了强烈的反差,读来使人倍感心酸。
  与此同时,贯穿全篇的雨,也为小说的叙述又营造出了一种浓郁的诗性氛围,像是苍天在为这家人的不幸遭遇洒下的同情之泪。雨,已经成了笼罩全篇的意象,小说就是以一种诗性叙述的调子开始叙述的。这里需要详加探讨的是,在小说全篇中,一共四次出现有关“雨”的描写,分散在小说的不同段落:“突然间黄昏变得明亮,/因为此刻正有细雨落下/”,“或曾经落下。下雨/,无疑是在过去发生的一件事∥”,“谁听见雨落下来,/谁就回想起/那个时候,幸福的命运向她呈现了/一朵叫玫瑰的花,/和它那奇妙、鲜红的色彩∥”,“这蒙住了窗玻璃的细雨,/必将在被遗弃的郊外,/在某个不复存在的庭院里洗亮/架上的黑葡萄,潮湿的暮色/带给我一个声音,我渴望的声音,/我的父亲回来了,他没有死去。”把这四个段落连结在一起,原来这是拉丁美洲文学的著名领军人物,阿根廷著名诗人、小说家兼翻译家博尔赫斯(Jorge Luis Borges)(1899~1986)的一首完整的诗《雨》①。我们可以做这样的猜想,小说作者在开始构思这篇小说的时候,就是由小说里和雨有关的特定情境,联想到博尔赫斯笔下的雨,也许是出于对博尔赫斯的偏爱,便把这首诗分散地引用在他的小说里,与小说里的人物丁小曼阴冷郁闷的心境互相映衬,加重了小说的惨痛而悲凉的气氛。而诗中结尾的两句:“我的父亲回来了,他没有死去”,也与此情此景中那个失去父亲的孩子的遭遇成为对照,诗里的“父亲回来了,他没有死去”,可现实中的这个孩子的父亲却实实在在地死去了,他再也不会回来了。把博尔赫斯的诗引入自己的小说,这可以看作是一种互文现象,即所谓的“互文性”(intertextuality)。最早提出这一概念的是法国学者朱丽娅·克里斯特娃(Julia Kristeva), 有人把它译为“本文间性”(或“文本间性”)、“文互涉关系”、“文本互相作用性”,其意思为:“一切时空中异时异处的本文相互之间都有联系,它们彼此组成一个语言的网络。一个新的本文就是语言进行再分配的场所,它是用过去语言所完成的‘新织体’。”②互文性是一个解构主义的概念,是对结构主义理论的一个否定性的发展。按照结构主义的理论,文本是一个独立于物质世界的自足的符号或语言系统,是一个封闭的自足体,在这个结构(或系统)中,每一个要素都与其他要素有着不可分割的连带关系,而且其中每一个要素的价值都只是因为有其他要素同时存在的结果。解构主义则力图打破这样一个自足的封闭的结构(或系统),他们发展了结构主义的理论,借用索绪尔的语言学概念来说,就是“能指”和“所指”的关系已经不是单一的、固定的,而是多义的、活跃的,从而造成了文本与文本之间的内在联结,就好像古典诗词写作中的运用典故一样。格非在他的博士学位论文《废名的意义》③中,对废名小说里的互文现象所做的一段论述,和他在小说《戒指花》引用博尔赫斯的诗就有相似之处。他认为,废名小说常常借鉴诗歌的笔法,化用典故,“没有什么深远的用心,也谈不上什么深思熟虑,更不是通过‘典故’来摆脱自己难以言说的语言困境,或传达出某种潜在的‘微言大义’,而是行文所至,信笔摘引,随意化用,读者如果就典故本身一味深究,反而落入文字的筌障或窠臼”④。他还认为:“读者不一定必须知道诗词的出处,照样能够欣赏作者的文字,这得益于这些典故本身大多比较浅俗易懂,另外,典故的意义与作者文字的含义亦较为和谐、统一,典故已完全融化到作者的语言中,因此一般来说,不会给阅读带来障碍。”⑤博尔赫斯诗歌中的雨作为典故,和《戒指花》中的雨产生了联结,编织出了小说特有的情境,或者说博尔赫斯诗歌中的雨作为能指,在小说里产生了新的所指——一个悲凉的故事所特有的情境氛围。但即使读者不知道这些被引用来的诗句是出自博尔赫斯,也不影响读者对小说情境的理解,照样可以沉浸到小说的情景中去,让潸潸的细雨淋湿自己的心境。
  此外,作为意象,在小说里还有“人悬挂在空中”、“妈妈住在抽屉里”,也都以富有童心的想象力,把真实的现实状态幻化为一种奇特的图景,构成了这篇小说的玄想的色彩。这种玄想,带有明显的形式化的倾向,为小说的叙述展开了丰富的空间。
  在小说的叙述中,还有一些非情节因素的叙述。这些非情节因素的叙述,在注重故事情节曲折的传统小说中是比较少见的,因为它可能打断情节的连贯性,使情节的进展趋于缓慢。但在现代派小说中就不同了,它同小说的其他要素一样,在对叙事主线起烘托作用的同时,感染读者的情绪,也诉诸读者的理性思考。如小说里的两次出现的小男孩唱的歌,稚拙纯真,如同感受那孩子天真无邪的心灵;那段长长的网友评论,和性心理学家与网友的在线交谈,在传统的小说叙述中也都属于可有可无的,但在这里,不仅可以增强小说的时代气息,全方位地真实地表现现代生活,也让读者对这一社会现象产生深层的思考:人们在轻信这么一件荒诞不经的社会新闻的同时,为什么要把新闻本身的价值引向色情化的粗俗趣味?
  
  ①原诗见陈东飙译:《博尔赫斯诗选》,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1月出版,第105页。小说里所引的诗句没有分行,这里的分行与分段的斜线,是我依照博尔赫斯的原诗所加。
  ②布洛克曼:《结构主义:莫斯科——布拉格——巴黎》,商务印书馆,1978年出版,第162页。
  ③格非:《塞壬的歌声》,上海文艺出版社,2001年11月出版。
  ④⑤格非:《废名的意义》,见《塞壬的歌声》,上海文艺出版社,2001年11月出版,第287页,第28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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