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自然与人生之壮美

作者:牛运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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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出》不仅入选中学与大学教材,而且被收进众多散文精品读本,视为二十世纪经典之一。
  描写自然之美与人生之美,表现自然与人生对比美、和谐美、壮丽美,抒发个人对生命价值及社会、历史的哲理思考,是这篇作品令人百读不厌、回味无穷的奥妙所在。
  歌德说过,仔细观察自然是艺术的基础。笔者在撰写《刘白羽评传》过程中了解到,刘白羽无论坐火车、轮船,还是乘飞机,不喜欢下棋、打牌或与人闲聊,而乐于临窗观察外面的自然景物,或者旁若无人地专心读书。外出奔波时如此,在医院养病时亦如此。他的许多散文作品都得益于对自然的观察,一边观察,一边随手记下印象和联想。开始并没有什么写作计划,或拟定什么题目,无心插柳,只是随心所欲地看看而已,自认为是一种极妙的美的享受。然而,观察过程中,往往神差鬼使,文思泉涌,自成奇文绝活。《长江三日》如此,《日出》亦如此。
  大自然对每个作家的恩赐都是一样的,但是并非每个作家有观察自然的习惯和本领。歌德具备这种本领,而席勒却没有。歌德描绘自然风景时所用的细节曾令爱克曼叹为观止。歌德对他讲:“我观察自然,从来不想到用它来作诗,但是由于我早年练习过风景素描,后来又进行一些自然科学的研究,我逐渐学会熟悉自然,就连一些最微小的细节也熟记在心里。所以当我作为诗人要运用自然景物时,它们就随召随到……席勒就没有这种观察自然的本领。他在《威廉·退尔》那部剧本里所用的瑞士地方色彩都是我告诉他的。”
  在观察自然、描绘自然方面,屠格涅夫和歌德是刘白羽最为崇拜的两个外国老师。在他的创作活动中明显存有洋教头的遗泽。一九五八年八月二十四日刘白羽乘“图-104”飞机从莫斯科东飞塔什干,夜间三点四十分起飞,正是最困乏的时刻。起飞后,刘白羽守着舷窗,观察外面的夜景,只见黑天鹅绒一般的夜幕之下,莫斯科大片灯火,像亿万细小的钻石熠熠放明,像河流中无数金沙在随波荡漾,像透过墨蓝色海水的一片珊瑚礁在闪光。真美极了。而与他同行的一位中国诗人登机后就进入梦乡。刘白羽一边看,一边飞快地记下大自然瞬间的变化,经过酝酿、构思,撰成彪炳史册的扛鼎之作——《日出》。
  描写万仞高空看日出,这在文学史上虽不说是空前,也算极为鲜见的创举,过去,写江畔观日出,有之;海边观日出,有之;高山之巅看日出,亦有之。何人写过飞机上观日出?它的惊世之处,重在气魄宏大。
  有良机不一定有佳构,有奇伟的题材、素材,不一定能写成锦绣文章。《日出》是集生活、机遇、艺术构思、主观情感、理想思考于一体的艺术结晶。
  作者运用先抑后扬的手法,意在加压、造势。开篇写孩提时代梦想登山观日,恨无机缘,只能从海涅的《哈尔茨山游记》和屠格涅夫的《猎人笔记》中欣赏日出美景。后来有机会到一个看日出的胜地——印度最南端科摩林海角,偏偏云雾遮住了东方,乘兴而来,扫兴而归。海角观日未遂,寄望于黄山看朝阳,然而与徐霞客的遭遇相同:浓雾迷漫,风雨交加。从小到大,从海外到国内,一言以蔽之,在地面上看日出久不遂意。此时百川汇集,蓄势已足,层层铺垫,节节烘托,正是“源出昆仑衍大流,玉关九转一壶收”。笔锋骤转,呈现作者所看到的最雄伟、最壮丽的景象:
  下面还是黑沉沉的浓夜,上空却已游动着一线微明,它如同一条狭窄的暗红色长带,带子的上面露出一片清冷的淡蓝色晨曦,晨曦上面高悬着一颗明亮的启明星。飞机不断向上飞翔,愈升愈高,也不知穿过多少云层,远远抛开那黑沉沉的地面。飞机好像唯恐惊醒机座上人们的安眠,马达声特别轻柔,两翼非常平稳。我一直守着舷窗,注视外边的变幻,这时间,那条红带,却慢慢在扩大,像一片红云了。像一片红海了。暗红色的光发亮了,它向天穹上展开 ,把夜空愈抬愈远,而且把它们映红了。下面呢?却还像苍莽的大陆一样,黑色无边。这是晨光与黑夜交替的时刻。这是即将过去的世界与即将到来的世界交替的时刻。你乍看上去,黑夜还似乎强大无边,可是一转眼,清冷的晨曦变为磁蓝色的光芒。原来的红海上簇拥出一堆堆墨蓝色云霞。一个奇迹就在这时诞生了。突然间从墨蓝色云霞里矗起一道细细的抛物线,这线红得透亮,闪着金光,如同沸腾的溶液一下抛溅上去,然后像一支火箭一直向上冲,这时我才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光明的白昼由夜空中迸射出示的一刹那。然后在几条墨蓝色云霞的隙缝里闪出几个更红更亮的小片。开始我很惊奇,不知这是什么?再一看,几个小片冲破云霞,密接起来,溶合起来,飞跃而出,原来是太阳出来了。它晶光耀眼,火一般鲜红,火一般强烈,不知不觉,所有暗影立刻都被它照明了。
  由于视角不同,空中气象不同,刘白羽笔下的日出跟其他文人墨客所描绘的都不一样。朝阳,不是喷薄而出的火球,也不像耀眼的银器,而是由一丝红线,扩展成一条红色长带,变幻为一道金光闪闪的抛物线,一支向上喷射的火箭。然后是几个“更红更亮的小片”,“溶合起来,飞跃而出”。“原来是太阳出来了。”他把日出前“千呼万唤始出来”的孕育过程写活了,把太阳出来时的万千景象画出来了,把太阳的神魄、大自然的精神抓住了,见所未见,闻所未闻,不能不令人叹为观止。
  刘白羽写景,投入强烈的主观情感和深邃的理性思考,象征、比喻、景物成为作者情思的“对应物”,重再现,更重表现。他写的自然,是注入个性特征的人格化的自然,是物、情、理融为一体的自然,是“我的自然”。《日出》所达到的境界,按照王国维的分类标准,可以叫做“有我之境”。文章自始至终是写“我”想看日出,“我在万米高空看日出”,“我”对日出的感悟,“这是晨光与黑夜交替的时刻。这是即将过去的世界与即将到来的世界交替的时刻”。由自然景观联想到历史沧桑,寄情于景,寓理于情,使宇宙、人生、时代神韵浑然一体,“情以物迁,辞以情发”,把至情至理藏于茫茫宇宙之中。文章到了浑然天成的地步,就会成为美文。
  《日出》不仅是一篇艺术美文,又是一篇心灵美文,或者“心智”美文。正如歌德所言:“艺术要通过一种完整体向世界说话,但这种完整体不是在自然中所能找到的,而他自己的心智的果实,或者说,是一种丰产的神圣的精神灌注生气的结果。”《日出》里,一轮清新、鲜艳的朝气蓬勃的太阳,象征着新中国、新社会、新生活,更象征着富有伟大理想和青春活力的中国人民的心灵。文章波澜壮阔,卒章显志:“我在体会着‘我们是早上六点钟的太阳’这一句诗那最优美、最深刻的含意。”
  这句话显然是从毛主席一次讲话演化而来。一九五七年十一月十七日,毛泽东主席在莫斯科会见中国留学生和实习生时讲过一段极其生动、形象而鼓舞人心的话:“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你们青年人朝气蓬勃,正在兴旺时期,好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世界是属于你们的,中国的前途是属于你们的。”
  刘白羽从莫斯科起程,迎着早晨的太阳向东飞行,由自然的太阳想到生活中的太阳,亿万人民心灵中的太阳,想到那位伟人的诗一般的至理名言,水到渠成,妙不可言。
  一切景语皆情语。刘白羽描绘自然中的太阳,意在烘托,颂扬人民心灵中的太阳(并非专指青年),《日出》之后,他在《新版〈红玛瑙集〉后记》记下这样两段话:
  赫尔岑说道:“我们生逢两个世界的交替之际”,但如果说他们那个时代还只是黎明前的暗夜,我们却是旭日东升的早晨,如果说慰藉他们的还只是对未来的想象,而鼓舞我们的却是把奇异的幻想变成美丽的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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