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自然与人生之壮美

作者:牛运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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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说自然界的太阳高悬苍穹之上,而生活中的太阳却从人民心中升起,没有亮堂堂的心胸又怎么能创造出亮堂堂的社会。
  从这两段文字看出,刘白羽是把自然与人生上升到哲理的高度加以思考的。《日出》写了两个太阳,一个天空中的太阳,一个人生的太阳,两个太阳都美,但作者最爱的却并非前者,而是后者,没有看到日出时盼望看日出,但是真正看了自然界的日出,却“靠在软椅上睡熟了”。而且那瞬间的激动与兴奋很快被忘却,而进入“一种庄严的思考”——对人生的太阳,对心灵中的太阳的思索,文章跌宕起伏,一浪高过一浪,汹涌澎湃,推向雄豪博大的崇高境界。
  假如寻根探源,《日出》的立意来自但丁《神曲·天堂篇》,那里边描写但丁与俾德丽采同登天堂时,有一段诗文:
  我不能久久地逼视,可是,
  我已看到它向四周射出的火光,
  好像通红的铁水从炉子里流出,
  突然间,我似乎觉到白昼上,
  又加了白昼,仿佛万能的神,
  用第二个太阳把天空装点起来。
  这是由于他们迅速靠近太阳而产生的幻觉。刘白羽把这段诗文拿来作了创造性的理解和发挥。万能的神不是上帝,而是人民群众。人民群众创造了历史,创造了新中国,创造了冉冉升起的第二个太阳。但一篇散文的容量毕竟有限,作家言不尽意,书不尽兴,因此,后来便有获茅盾文学奖的长篇小说《第二个太阳》问世,作者把《神曲》中那段文字作为卷首语,以示题旨。
  在西方世界级文豪中,刘白羽不仅崇拜但丁、歌德,而且崇拜维克多·雨果。他的艺术成就虽然不能跟雨果比肩,但是气质、性格、感情、命运以及艺术追求却有某些相似之处。从比较文学角度做些尝试性的探讨,或许有点意思。刘白羽和雨果都是聪慧、性格刚强的人,具有尚武精神和爱国热情,喜欢夸张,喜欢大海,追求雄浑和气魄,崇尚浪漫主义,他们都热爱大自然,喜欢诗画合一的境界。安德烈·莫洛亚在所著《雨果传》中指出:“他在创造‘他的’浪漫主义,给他的浪漫主义提出一种理论。必须恢复语言的青春,恢复‘古代作家率直、深厚的风格’,清除德利尔的影响,回到马蒂兰·雷尼耶的路上去,戏剧必须是两种对立的原则之间的一场斗争,因为这种对立是一种现实基础。美与丑,喜与悲,滑稽与崇高应当是既有冲突又有联系的,从而使人获得强烈的感受。‘黑暗’与‘光明’,‘地狱’与‘天堂’。”刘白羽显然受到雨果的影响,《日出》不仅描述“黑暗”与“光明”的对立,而且表现光明驱散黑暗,走向黎明。这样讲,决非有什么抬高刘白羽的意图,而是一方面谈一点文学史上某种有趣的巧合现象,另一方面说明刘白羽的艺术观是开放型的。他从不因循守旧,固步自封,夜郎自大。凡是对艺术创作有益的并且适合于自己性格和美学追求的东西,他都乐于吸收,并且善于吸收。
  
  ①《日出》,发表于《新观察》,1959年,第15期。
  ②③《歌德谈话录》,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第108页、137页。
  
  附:
  日出
  □刘白羽
  
  登高山看日出,这是从幼小时起,就对我富有魅力的一件事。
  落日有落日的妙处,古代诗人在这方面留下不少优美的诗句,如像“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可是再好,总不免有萧瑟之感。不如攀上奇峰陡壁,或是站在大海岩头,面对着弥漫的云天,在一瞬时间内,观察那伟大诞生的景象,看火、热、生命、光明怎样一起来到人间。但很长很长时间,我却没有机缘看日出,而只能从书本上去欣赏。
  海涅在《哈尔次山游记》中曾记叙从布罗肯高峰看日出的情景:
  
  我们一言不语地观看,那绯红的小球在天边升起,一片冬意朦胧的光照扩展开了,群山像是浮在一片白浪的海中,只有山尖分明突出,使人以为是站在一座小山丘上。在洪水泛滥的平原中间,只是这里或那里露出来一块块干的土壤。
  
  善于观察大自然风貌的屠格涅夫,对于俄罗斯原野上的日出,作过精彩的描绘:
  
  ……朝阳初升时,并未卷起一天火云,它的四周是一片浅玫瑰色的晨曦。太阳,并不厉害,不像在令人窒息的干旱的日子里那么炽热,也不是在暴风雨之前的那种暗紫色,却带着一种明亮而柔和的光芒,从一片狭长的云层后面隐隐地浮起来,露了露面,然后就又躲进它周围淡淡的紫雾里去了。在舒展着云层的最高处的两边闪烁得有如一条条发亮的小蛇;亮得像擦得耀眼的银器。可是,瞧!那跳跃的光柱又向前移动了。带着一种肃穆的欢悦,向上飞似的拥出了一轮朝日……
  
  可是,太阳的初升,正如生活中的新事物一样,在它最初萌芽的瞬息,却不易被人看到。看到它,要登得高,望得远,要有一种敏锐的视觉。从我个人的经历来说,看日出的机会,曾经好几次降临到我的头上,而且眼看就要实现了。
  一次是在印度。我们从德里经孟买、海德拉巴、帮格罗、科钦,到翠泛顿。然后沿着椰林密布的道路,乘三小时汽车,到了印度最南端的科摩林海角。这是出名的看日出的胜地。因为从这里到南极,就是一望无际的、碧绿的海洋,中间再没有一片陆地。因此这海角成为迎接太阳的第一位使者。人们不难想象,那雄浑的天穹,苍茫的大海,从黎明前的沉沉暗夜里升起第一线曙光,燃起第一支火炬,这该是何等壮观。我们到这里来就是为了看日出。可是听了一夜海涛,凌晨起来,一层灰蒙蒙的云雾却遮住了东方。这时,拂拂的海风吹着我们的衣襟,一卷一卷浪花拍到我们的脚下,发出柔和的音响,好像在为我们惋惜。
  还有一次是登黄山。这里也确实是一个看日出的优胜之地。因为黄山狮子林,峰顶高峻。可惜人们没有那么好的目力,否则从这儿俯瞰江、浙,一直到海上,当是历历可数。这种地势,只要看看黄山泉水,怎样像一条无羁的白龙,直泻新安江、富春江,而经钱塘入海,就很显然了。我到了黄山,开始登山时,鸟语花香,天气晴朗,收听气象广播,也说二三日内无变化。谁知结果却逢到了徐霞客一样的遭遇:“浓雾迷漫,抵狮子林,风愈大,雾愈厚……雨大至……”只听了一夜风声雨声,至于日出当然没有看成。
  但是,我却看到了一次最雄伟、最瑰丽的日出景象。不过,那既不是在高山之巅,也不是在大海之滨,而是从国外向祖国飞航的飞机飞临的万仞高空上。现在想起,我还不能不为那奇幻的景象而惊异。是在我没有一点准备、一丝预料的时刻,宇宙把它那无与伦比的光华、丰采,全部展现在我的眼前了。当飞机起飞时,下面还是黑沉沉的浓夜,上空却已游动着一线微明,它如同一条狭窄的暗红色长带,带子的上面露出一片清冷的淡蓝色晨曦,晨曦上面高悬着一颗明亮的启明星。飞机不断向上飞翔,愈升愈高,也不知穿过多少云层,远远抛开那黑沉沉的地面。飞机好像唯恐惊醒机座上人们的安眠,马达声特别轻柔,两翼非常平稳。我一直守着舷窗,注视外边的变幻,这时间,那条红带,却慢慢在扩大,像一片红云了,像一片红海了。暗红色的光发亮了,它向天穹上展开,把夜空愈抬愈远,而且把它们映红了。下面呢?却还像苍莽的大陆一样,黑色无边。这是晨光与黑夜交替的时刻。这是即将过去的世界与即将到来的世界交替的时刻。你乍看上去,黑夜还似乎强大无边,可是一转眼,清冷的晨曦变为磁蓝色的光芒。原来的红海上簇拥出一堆堆墨蓝色云霞。一个奇迹就在这时诞生了。突然间从墨蓝色云霞里矗起一道细细的抛物线,这线红得透亮,闪着亮光,如同沸腾的溶液一下抛溅上去,然后像一支火箭一直向上冲,这时我才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光明的白昼由夜空中迸射出来的一刹那。然后在几条墨蓝色云霞的隙缝里闪出几个更红更亮的小片。开始我很惊奇,不知这是什么?再一看,几个小片冲破云霞,密接起来,溶合起来,飞跃而出,原来是太阳出来了。它晶光耀眼,火一般鲜红,火一般强烈,不知不觉,所有暗影立刻都被它照明了。一眨眼工夫,我看见飞机的翅膀红了,窗玻璃红了,机舱座里每一个酣睡者的面孔红了。这时一切一切都宁静极了,宁静极了。整个宇宙就像刚诞生过婴儿的母亲一样温柔、安静,充满清新、幸福之感。再向下看,云层像灰色急流,在滚滚流开,好让光线投到大地上去,使整个世界大放光明。我靠在软椅上睡熟了。醒来时我们的飞机正平平稳稳,自由自在,向东方航行。黎明时刻的种种红色、灰色、黛色、蓝色,都不见了,只有上下天空,一碧万顷,空中的一些云朵,闪着银光,像小孩子的笑脸。这里,我忘掉了为这一次看到日出奇景而高兴,而喜悦,我却进入一种庄严的思索,我在体会着“我们是早上六点钟的太阳”这一句诗那最优美、最深刻的含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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