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2期
自然本真与专制变态的力量冲突
作者:杨中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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哑巴盖拉辛是一个大力士形象,一种自然本真的力量的化身,可以说他的身心是一片没有受到外界污染的净土,他在乡间自然哺育下成长,有着高大的身材,用不完的力量,他追求工作的完美,认真对待自己做的每项工作,他要求爱情的纯洁,对大自然万物充满热爱之情;与其说他聋哑的生理缺陷使他成为一个怪人,不如说正是这一缺陷使得他逃避了现实丑恶对他的侵袭,保持了心灵的纯真与天然本色。正是这种天然的人格力量,才使他赢得了众人的敬畏,甚至那个变态的太太也喜欢他;也正是这种坚韧的自然本性使他经受住了由乡村到城市的生活大转折,忍受了失掉爱情的痛苦,承受了失去小狗、杀死小狗的悲愤,最后他义无反顾地回到乡村大自然的怀抱,对以老太太为代表的专制变态的势力进行了沉默而有力的抗拒,那一段返乡旅程上的心理展示和自然景色描绘是对这种自然本真力量的颂歌:“他抱着坚定不移的意志,怀着不顾一切而又轻松愉快的决心,沿着公路往前走。他挺起胸膛迈着大步,一双眼睛贪婪地直望着前面……夏夜正在来临,又清静,又温暖;太阳落下的那一边,地平线上还是明亮的,晚霞的余辉还在微微地泛红;另一边,青灰的夜色却已经升起了。黑夜就是从那一边过来的。四面八方有成千上百的鹌鹑在叫唤,秧鸡也竞相呼应……他看见天上无数的繁星,替他照着路;他好比一只狮子,又强壮,又勇敢,放大了脚步往前走……”可见,尽管盖拉辛失去了爱人,两次失掉了小狗,但他巨人的腰没有弯下,作家在结尾部分不厌其烦地多次写到了他的强壮、高大、有力,一如从前,相反倒是那位专制的老太太对于哑巴的出走无可奈何,最后一命呜呼。总之,盖拉辛作为哑巴、巨人、大力士,具有一般寓言故事中人物的概念化、代码化倾向,同时他又是一个具有鲜明个性的小说人物。读者既可以把他看作一个大力士、巨人形象,也可作为一个受迫害的奴仆形象,又可作为一个反抗者,还可理解为一个历经坎坷而不失本色的英雄,或者理解为几种性格的组合。这些丰富的寓意给沉闷的生活氛围涂上了亮色。
作为盖拉辛的对立面,老太太也是一个突出的寓言形象。她是专制的象征,变态者的化身,性格孤僻怪异、吝啬而冷酷,代表邪恶、黑暗的力量。她住在莫斯科一条偏僻的街道上一所灰色的房子里,“她生命中的白天原来也是毫无欢乐、阴云蔽天的日子,现在早已过去了;而她的生命中的黄昏比黑暗还要黑一些。”在她的思想意识中,一切都在她的控制之下,一切“都要遵照先人的规矩”,一切都要经过她的安排,在她的家中不仅所有仆人的命运都要由她决定,就连非人类的小狗也要对她顺从,否则就要遭受打击乃至被剥夺生存的权利,她虽然喜欢盖拉辛的力气大,能干,但是这种能干必须是为她服务、由她安排时才受赏识,当她得知盖拉辛背着她与女工达吉亚娜相爱时,就毫不迟疑,命令将达吉亚娜许配给酒鬼,表现出一种变态的专制和占有欲望;她自己的生命比黑夜还要黑,却容不得别人的生命有一丝光明。盖拉辛为了保护爱人,把那个管衣女工的头按倒在桌子上,太太听了之后先是一遍又一遍地让管衣女工讲盖拉辛如何用他的大手按下她的头,并赏了哑巴一个卢布,但很快又把哑巴的爱情毁灭,以变态的行为强调显示她的权威。同时,在她极端专制的背后,又存在着极其虚弱的一面,她外强中干,当她的专制遇到抵抗时,显得不堪一击,小狗对她很平常地露出牙齿,就把她吓坏了,而且心情烦乱,非常生气,坐卧不安,直至把狗赶走才安心;当回到哑巴身边的木木再一次用叫声惊醒她时,她又吓得要命,“她的心扑通扑通跳起来,她觉得有些发晕”,又是请医生又是喝“圣水”,甚至翻白眼,尽管其中也包含着她为了把小狗弄死而故意表演的成分,但其虚弱的本性也昭然若揭。她的命运也如西方寓言和童话中邪恶的女巫、坏人一样,最终走向灭亡。
小狗木木是盖拉辛形象的补充,同时也是一个独立的寓言性形象。它是天然本真的没有受到社会性因素影响的力量的代表,又是一个无法主宰自己命运的弱者的象征。“它和盖拉辛结了不解之缘,彼此相依为命,形影不离”,它颇通人性,招人喜爱,整个宅院的仆人都喜欢它,早晨它扯着衣服把盖拉辛叫醒,还用嘴衔着缰绳帮助盖拉辛牵马,在盖拉辛为它营造的小世界里无忧无虑地自由地生活着,从不发出无缘无故的叫,不知外面世界的险恶,当遇到陌生的太太时它作出本能的自我保护的举动,这本来是很正常的现象,但在太太看来它是罪不可恕的,最终把它置于死地。木木之死在文中占了很大篇幅,盖拉辛怀着悲壮的心情,为木木举行了一次死的葬仪:“盖拉辛脸上露出一种痛苦的愤怒神色,将两块砖用绳子拴上,又打了一个活结套在木木的脖子上,然后抱起它来,举到河面上,最后一次望了它一眼……它很信任地盯着他,毫不畏惧,还轻轻地摇着尾巴。他转过脸去,皱着眉头,撒开了手……”仪式神圣庄严,与结局一句话带过太太之死形成鲜明对比。在此木木形象又重复了众多寓言和小说文本中弱者的命运。
三个形象分别代表了两种不同的力量,哑巴和木木是自然纯洁的力量的象征,是健康的勃勃生命力的化身;太太则是专制、变态、腐朽的力量的象征,两种力量的冲突,蕴含了多重的象征寓意。一般说来,寓言性作品往往存在着“故事——道理”的一一对应关系,而所谓的“道理”,不外乎就是一些被千万次的生活实践所印证的带有哲理的观念。《木木》通过一个哑巴、一只小狗和一位太太的故事,揭示的也是一个古老而常见的道理:畸形变态的专制势力,尽管一时凶恶,但它本质上是虚弱的,最终摆脱不了必然灭亡的命运;自然本真的力量虽然一时遭受恶势力的迫害,甚至付出生命代价,但最终会战胜专制邪恶,走向新生。
从叙事原型模式上看,《木木》带有明显的寓言故事形式和民间叙事特点,其原型完全可以还原为“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的模式——“从前,莫斯科的一条偏僻的街道上住着一位太太,太太家里有一个哑巴,哑巴收养了一只小狗……”作品以全知视角展开故事,先概述太太垂死而昏暗的生命,接着写哑巴巨人般的力量和旺盛的生命力,与太太形成强烈对比,然后集中写太太剥夺哑巴的爱情幸福、赶走并害死哑巴的朋友小狗木木,这也符合传统故事中善良的人物总是要遭受厄运,历经磨难而后得救的模式:善良终究战胜邪恶,或者坏人不得好死受到惩罚,或者好人过上好日子、走向新生活。《木木》的结尾也颇具传统故事的灵韵,大力士哑巴还是那么有力能干,强壮健康:“关于这个哑巴巨人般的气力,大家就是这样给他把名声传开了。”从具体手法上看,《木木》也采取了寓言常用的象征、比喻来表达寓意,上述分析的三个主要形象是比较典型的象征性寓言形象,另外太太的灰色房子,吞噬木木的河流,哑巴返乡路上的富有生机的自然景物,都有一一对应的象征意义。
概言之,《木木》使用的鲜明的寓言性叙事机制,给小说情节增添了生动性、丰富性,同时使屠格涅夫的小说艺术提高到一个新阶段,在其创作道路上具有转折性意义:“《木木》早已超出了《猎人笔记》的‘纪实性’,也不属于一般的‘随笔’故事之列,它是一篇真正意义上的小说创作。”③作为从纪实到虚构过渡带上的作品,其鲜明寓言性叙事不可忽视,也许对这种寓言性叙述的细品和把握,才能更好地理解这一过渡。
①莱辛:《论寓言的本质》,《古典文艺理论译丛》,人民文学出版社,1961年,第123页。
②③朱宪生:《论屠格涅夫的中短篇小说》,《外国文学研究》,2002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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