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2期


千古浩叹 异代同悲

作者:李世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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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远江山极目回,古祠漠漠背城开。
  莫嫌举世无知己,未有庸人不忌才。
  放逐肯消亡国恨?岁时犹动楚人哀!
  湘兰沅芷年年绿,想见吟魂自往来。
  
  屈原是中国古代最伟大的诗人之一,其独立不迁、坚贞爱国的情怀与“信而见疑,忠而被谤”的悲剧命运,引起无数志士仁人的感慨浩叹,古人凭吊吟咏屈原的佳作名篇不胜枚举。查慎行生活于清代初年,距屈原投江已将近两千年了,面对这位名垂千古的文化巨人,还会发出什么样的慨叹呢?还会写出能使人耳目一新的诗篇吗?看到《三闾祠》这个题目的时候,读者难免会产生一些疑惑。但查慎行不愧是一位“才气开展,功力纯熟”、以至被认为可入唐、宋以来十大诗人之列的大家。他以其对屈原悲剧性命运的深刻理解和高超的艺术功力,写出了自己独特新鲜的感受,揭示出深刻的社会哲理,诗篇充满了强烈的艺术感染力。
  这首诗作于康熙十九年(一六八〇)。这时,已持续了七年之久的平定“三藩之乱”的战争正处于关键时期,吴三桂方死,而余孽未殄,烽烟警急,整个西南仍呈一片战伐混乱之象。查慎行虽已逾而立之年,却不习举业,只是一介书生。但他自幼饱读诗书,深受儒家积极用世思想的影响,与传统的知识分子一样,渴望着能有施展才能的机会。他不愿过“门户余生终碌碌”的平庸生活,“虎头分少封侯骨,投笔聊从万里军”(《留别仲弟德尹二首》),“虽无司马才,肯恋终军”(《将有南昌之行示儿建》),毅然应贵州巡抚杨雍建之招,入其幕府。这在清代的知识分子中还是不多见的。这首诗就是查慎行随军入黔途经湖南常德府武陵县时,凭吊屈原祠时所作。
  如果说对创作背景的认识有助于从时空坐标上为解读作品提供依托,那么对作品结构层次的诠释则是把握作品审美内涵的主要途径。呈现在鉴赏主体面前的作品是一个独立自足的整体,作品的层次并不是一种客观的直接显示,而是通过鉴赏主体本质直观的审美知觉来实现的。从现象学的艺术观点来看,一切客体都是意向性客体,都包含了主体的意志。文学作品作为审美客体,其丰富的表现层次与鉴赏主体的审美知觉密切相关。细读查慎行的《三闾祠》,用心灵去感受作品的意象和韵律,我们仿佛一步一步地走近了作者丰富的内心世界。
  读者首先接触到的是作品外在的语音形式。在这首诗中,古祠是表现的主要对象。诗人开篇便从大处挥笔,上句的“平远”与下句的“古祠”相对,在平芜阔远的背景下,凸现出古祠的荒凉落寞。从“极目回”的动态描写中,可以想见诗人伫立楚国旧地,放眼远望的身影。祠堂本是一个一般性的概念,可是在“祠”前加了一个“古”字,祠堂的沧桑感就出来了。“背城开”,古祠的位置又显出了,萧条冷落,背城而立。“平远江山”是共时性的空间概念,但江山又是“社稷”“家国”的同义语,提到“江山”,总是与朝代更迭相联系。这样,“江山”与下句的“古祠”呼应,又隐含着历时性的时间概念。“古祠”在整个诗中的位置,在于它处于历史与现实的交汇点上,自然引发起诗人无限的感慨。一代伟人的祠堂,竟然如此荒芜,屈原的生前身后,都同样孤独,不被人理解。这样,“漠漠”一词,就自然地把诗人的心灵与屈原的命运联系起来了。
  从作品的意义内涵而言,这首诗突出的特点是转折层深。首联写景,在苍茫辽阔的背景上伫立着诗人的身影和寂寞的古祠。正是从巨大的孤独寂寞感的角度,作者对屈原表示了深切的理解。颔联紧接着转入议论,愤激苦闷之情而出之以宽慰劝勉之辞,精辟深透。《离骚》曰:“国无人莫我知兮,又何怀乎故都!既莫足与为美政兮,吾将从彭咸之所居。”屈原的深重痛苦在于一腔忠贞而不被人理解,“世人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查慎行以劝慰的口吻说,您不要抱怨举世都找不到知己吧,古今都是如此,从来就没有庸人不妒忌人才的事情。他揭示了一个普遍的规律,从古到今,凡是庸人、小人掌权,就必然嫉贤妒能。既然社会本身就是这样,你又何必那样痛心疾首呢?作者一石三鸟,表面上是安慰,实际上则是用反语表示激愤的情愫,同时又用警精的语言,揭示出庸人小人嫉贤妒能的普遍的卑劣本质。这种宽慰式的表述方式,源于作者自觉人格的优越高尚和对世事的洞察达观。三联仍然把思绪伸向屈原的处境,屈原不容于朝廷,终于被小人的谗言所中伤,被放逐于沅、湘。然而行吟泽畔,不能为国尽力,眼睁睁看着楚国为虎狼之秦所灭,真令壮士扼腕,亡国之恨怎能消除得了呢?所谓“肯”,就是“怎肯”,怎么能够。屈原的悲剧,那种不忍离去又不能不离去的巨大的心理矛盾和冲突,独立不迁的精神,感动了天地和楚国人民,天地落泪,人民悲哀。人们把五月初五作为纪念屈原的日子,每逢岁时,祭祀不辍。君子与小人不同道,自然得不到理解,可是同样失去了祖国的楚国百姓与诗人却是心心相通的。中间两联,是作者与屈原超越时空的思想交流,议论透辟精警,充满了激烈的心理矛盾和情感张力。最后一联,收回笔墨,转入写景,与首联照应。作者触景生情,展开想象的翅膀,产生了一种奇异的联想。楚地的佳卉香草茂密繁盛,年复一年,绿遍三湘大地,那不正是屈原辞赋中常见的贤人君子的象征吗?屈原的不灭的灵魂似乎仍在楚山湘水间徘徊往来,想象与现实融为一体。结构的转折乃是思想感情转折的外在体现,由写景到感慨议论再到写景。一个“想见”,透露出一种有着超越时空意义的交流,“吟魂”将屈原与作者在一个新的高度上联系了起来。同样的遭遇,同样的情怀,使得诗人能够实现不同时空的交流对话,一种志士才人被压抑的苦闷得到宣泄。
  在文学作品的欣赏中,审美知觉能够透过意义单位而进入作品的形象。文学作品里,意义单位必然包含着被(意义单位)再现的客体。每一客体都是由诸方面构成的,然而客体在文学作品中出现时,不可能是面面俱到的重现,而只可能是某些突出特征的综合。可以说,文学作品中的被再现客体都是经过提炼、过滤的图式化形象。意义单位本来要显现的是被再现客体,而它实际上显现的只是客体的图式化形象。所谓图式化形象,其特征在于:客体总是大于图式化形象;由于客体只能以图式化的方式出现,因此图式化形象使被再现客体充满了空白和不定点。在查慎行的这首诗中,“古祠漠漠”是充满空白和不定点的。整首诗也是充满空白和不定点的。古祠只知其大致的方位,背城而立,具体的位置、距离是不知道的。祠堂的形状,只知道“古”,年代已久,想必风雨侵蚀,残败破旧,究竟怎样具体地荒芜,不得而知。同样,诗人是作品的抒情主体,眼前的景物乃诗人眼中所见,议论也是由诗人而发,诗人本有很多方面,而外在姿态只知道他极目远眺这一点,至于他的身高、服装、容貌,就一点不知道了。这不定点不仅是在具体的客体上,也在全篇的结构上。首联和尾联主要是写景,而中间四句则是议论和抒情。嫉贤妒能之事何代无有,正人君子的孤独恨憾古今难消,但具体都有哪些事实,则无法指实,也没有必要指实。每个时代的读者都可以从自己的切身经历和见闻中引起记忆和联想,用想象去填补和充实诗歌喻示的结构空白点。诗中所说的“庸人”与“未有”相联,便具有了高度宽泛的指向性,给读者的想象留下了广阔的空间。“年年绿”两句,诗人觉得抱恨终身的屈原那种亡国的千秋恨憾绝不会随着生命的消失而寂灭,三湘大地上屈原挚爱故国的灵魂想必总会常来常往吧?这样的结构,大开大合,许多的空白和不定点需要读者去填充。中国古典诗歌强调“言有尽而意无穷”,要求透过有限的“言”去体味无限的“意”。刘勰《文心雕龙•隐秀》认为所谓“隐”指“义生文外,秘响旁通,伏采潜发”,说的也是借助于作品语言创造的显性形象进入艺术想象的深邃空间,这些是要经由鉴赏主体的审美知觉来实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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