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生命之善的呐喊

作者:曹颖频

更多经典:点此访问——应天故事汇





  葛水平的名字在文坛上很少见到,《喊山》这样一篇漂亮的中篇在文坛更不多见,但这并不妨碍此文成为文坛近年的一个中篇佳作。无论是情节故事的安排还是文字语言的遣用,葛水平都显得非常的从容和老到。一气读完,除了鲜明生动的人物和简朴鲜活的语言,最不能忘记的是萦绕太行峡谷山梁的那份暖暖人情。作者叙述的是梁上几户人家在太行脊背上生存挣扎的故事,在故事背后默默涌动的却是人心底最真实可感的生命之善。
  
  这个故事的好看首先在于它缓急适当的情节:一开始是悠缓、单纯的山间日子,接着是逐波而起的冲突,再接着是山间规矩对冲突的悄然消解,最后是冲突再次叠起的偶然逆转,以及接近尾声那萦绕不散的人情流淌,整个故事的节奏仿佛是随着太行重叠的山梁起伏而又绵延。小说的主要人物是韩冲和哑巴,作者通过这两个人物设置了明暗两条线索:由韩冲牵起的是向后延展的太行山上的故事,由哑巴牵起的是往前回溯的太行山外的故事。故事的起始是韩冲炸兽误伤哑巴的丈夫腊宏这次事故,这也是明暗两条线索的第一个联结点,从这个联结点开始,两条线索同时向两个方向运行:一方面是韩冲协商赔偿、韩冲借钱、韩冲照顾哑巴母女、韩冲发现腊宏去深沟的真相、韩冲被抓;另一方面是哑巴拒绝偿款、哑巴发声说话、哑巴喊山、哑巴回忆过去、哑巴腊宏的身世之谜,警察来抓腊宏却抓走了韩冲。两条线索在韩冲被抓的那一刻又重新交接到一个联接点:韩冲对哑巴的期待和哑巴对韩冲的等待。小说通过韩冲牵引的这条明线直接展示岸山坪上发生的故事,又通过哑巴牵引的暗线巧妙地编织出岸山坪以外的故事,明暗交织,使小说具有更大的包容,更多一些悬念,也更多一些语言的张力。作者写的是边缘农村的边缘人物,隔山偷情、炸獾伤人、命案私了、诱拐少女、买妻逼婚、挖坟盗物、暴力杀妻、避祸远迁……这一系列边缘事件看似传奇,但在作者平实而又灵动的叙事笔调下,又无不是乡村民间生活的真实影像。作者之所以不避俚俗用最接近乡村的真实语言写乡村边缘人物,因为她极力想要传达的正是真实存在的乡村生活原态。但与一般倡言写生活原生态的新写实小说不同,作者虽然描写生活原态,甚至描述中也不乏节制情感的冷静,但作者却注意把小说和生活拉开一定的审美距离,没有丝毫新写实小说向现实妥协的态度,由此这篇小说传达的绝不是“一地鸡毛”似的琐碎或者“冷也好热也好活着就好”的无奈,而是刻画出了人们在乡间生活中对生命最原始最朴素的积极态度。当然,对比之下,这篇小说与先锋小说对生命视若草芥的态度也不同,作者始终强调生命的可贵和生命的价值,不管人物性格是善是恶,命运是生是死,作者都没有做任何抽象化、绝对化的处理,反而更加注重人物的真实性情和情理上的交融。
  故事的好看当然还得有激烈的冲突,即使是个中篇,作者设置的对立因素还是很多:善与恶、生与死、“喊”与“哑”——这些对立构成的冲突,推动了情节故事的发展。但作者的真正高明之处在于她一直用心地淡化外在冲突,把真正的冲突转向人物内心,通过人物内心冲突的化解最后将所有这些因素化对立为圆融,而化解的原因和方法都在于深埋人心底的那分无法消磨的善念。我们不妨对此作一细读。
  最能代表人性之善的是韩冲和哑巴。在岸山坪,韩冲是个善良而老实的村人,对于私心的琴花毫不设防;腊宏来到山上以后,他毫无条件地让出石板屋,给哑巴的女儿粉浆饼子;不小心炸死腊宏以后,他主动承担事故责任,抬出自己爹的棺材埋腊宏,主动帮哑巴收粮食,他从开始可怜哑巴母女仨而照顾她们到最后发自内心愿意承担哑巴母女仨,这都体现了他的善良和仁义。而哑巴是一个屡遭不幸,却始终单纯善良的女性,她在被禁锢的屋子里以天然的母性呵护一个与自己根本无关的生命,丈夫腊宏死后她不要韩冲赔偿,琴花撒泼受辱大家都看热闹只有她上前去感谢琴花为她哭过腊宏,对于命运她更多的是怀着善意的笑去承受而不是自弃或报复……她的善和笑很容易被人误解成“傻”,而“傻”是因为她没有世俗的心机,在小说中她唯一的心机是看上了善良老实的韩冲,“希望他管她们母女仨”。我们看到,在两条线索的第一个联接点上,韩冲和哑巴正好处在对立的位置,而在第二个联接点上,哑巴和韩冲已然并列为一体,之所以能有这样的结局,不正是因为他们的内心有着共同的善?
  再看岸山坪“恶”的代表腊宏和琴花,腊宏面相之丑陋、言行之暴戾在小说故事的铺展和回溯中一直给人不寒而栗的感觉,甚至他的死也让我们有种“该死”的快慰。然而,当韩冲发现腊宏踩中炸獾的套子竟是为了给女儿“大”摘野毛桃、再回想故事开头描述的他快到死还指了指那棵野毛桃树、韩冲把他背走他还死捏着斧头不放这一幕幕,我们不禁为这样一颗爱女之心感动到透彻腑肺。韩冲没有弄明白的这个谜底一揭开,腊宏这个形象在我们眼前便增添了重要的一笔,这一笔使腊宏的形象由恶的代表最终也转向了善的一方。也就是在这里,韩冲对哑巴母女仨的感情发生了根本的转折,“韩冲想:是咱把人家对闺女的疼断送了,咱还想着要山下的人上来收拾走她们母女仨。韩冲照脸给了自己一巴掌,两万块钱赔得起吗?搭上自己一生都不多!韩冲抽了有半包烟,最后想出一个结果:拼我一生的努力来养你母女仨!就有些兴奋;就想现在见到哑巴就和她说,他不仅要赔偿她两万,甚至十万,二十万,他要她活得比任何女人都快活。”人性之善在这里几乎达到了制高点,故事仿佛也接近了团圆的结局,但作者仍然以更为极端的方式将人性的至善推向极致——情节陡转:韩冲被抓进了看守所,他通过父亲给哑巴捎话,“回去安顿哑巴,就说我要她说话?选”而哑巴在月光下“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东西撞击着她胸腔”,抱了孩子在崖头上的一望,回头教孩子叫“爷爷”这些又留下了更多渊邃和绵长的回想。
  琴花虽然更多的方面属于自私自利又傲慢矜夸的女人,她和韩冲好只是为了“哄着他好花俩钱儿”,平常口口声声是说“从心眼里疼”韩冲,但一涉及到钱就翻脸不认人。她帮韩冲哭一回腊宏要一头猪的价码,关键时刻不愿意借钱帮韩冲解难,还落井下石去勒索已经抵过钱的一百五十斤玉茭粉面,说害怕韩冲“说不定哪天真进去了”就要不到她的玉茭面了。从长相到穿着,从言到行,琴花都给人以丑陋粗俗的形象。但是,作者的描述同时让我们无法否认琴花爱财也有顾家的传统因素,“两个儿子说媳妇,不是个小数目,现在就得一分一厘省”,而且“琴花有琴花的性格,不记仇”,尽管她的这种不记仇有一大半是为了韩冲答应她的那半张蚕种。作为一个山西作家,作者明显有着山药蛋派的一贯风格,尤其是琴花这个形象不难让人联想起赵树理《“锻炼锻炼”》中的“小腿疼”和“吃不饱”这两个农村妇女形象。“吃不饱”(李宝珠)对丈夫张信的凌驾刻薄和琴花对丈夫发兴的态度实质上没有两样,“小腿疼”“吃不饱”偷偷去“拾”棉花的细节和琴花捡谷穗的细节更是如出一辙,甚至两位作者对这几位自私妇女寻衅撒泼的反讽性和闹剧化处理也几乎相同。但是,葛水平的处理显然更为简省和节制一些,也具有更高的审美内涵。她略去了社会的背景、甚至也淡化了其他的背景人物,仅仅借助一两个主要人物的刻画和关系处理就将这些意蕴全部突显,这是葛水平出于蓝而甚于蓝的地方。在最善与最恶的人物中间更多的是沉默坚忍而老实憨厚的人们——韩冲爹、发兴、还有仅仅出现“晃动的影子”的帮忙照看粉房的村人,这些都是属于韩冲爹所指的那种有着“软硬骨头”的实诚人(不光是韩冲)。用葛水平的话说是“山里人实诚,常常顾不上自己的难,老想别人的难,同情眼前事,恓惶落难人”。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