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1期


怒江边上人与江水的一次诗歌对话

作者:马绍玺

更多经典:点此访问——应天故事汇





  在我故乡的任何一个地方
  你都会听到人们谈论这些河
  就像谈论他们的上帝
  ——于坚:《河流》
  
  于坚在长篇散文《我在美丽的云南》的开篇写道:“在云南的远方,你永远会感到有某种声音永不停息。有某种声音越过风和群山传来,这是河流的声音。云南人都知道,河流就在他们的周围……河流对于云南不是文明史的象征,不是古代的传说,而是越过时间传布到你生命中的轰隆巨响。河流把生命带向遥远,但这遥远是永生不息的流动,而不是一个静止的彼岸。”生活于云南的于坚真切地听到了这些滚动在边地云南无数峰峦叠嶂的大小山脉中的河流的声音,并在他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期“以云南高原的人文地理环境为背景的高原诗”写作中,虔诚地书写着这些流淌在北纬二十度至三十度附近的河流在他生命深处唤起的“回音”。我们注意到,一方面,这一时期对云南高原上的河流的写作占了于坚诗歌写作的相当篇幅;另一方面,无论从文本的艺术水平,还是从诗歌所达到的精神高度来看,这些关于河流的诗歌在他整个的诗歌写作中都占有相当重要的地位,正因为这样,于坚这些关于云南河流的诗歌并没有像当代的大多数诗歌一样,短短几年,就被“时间之河”漂走了短暂的生命,相反,随着时间的流逝,它们越发显出了自己常青的诗歌生命。《横渡怒江》是于坚这一时期“河流系列”中的一首,它体现出了于坚以及于坚诗歌文本精神的某种高度,应该引起重视,下面具体分析。
  先看开头:
  
  黄昏时分的怒江
  像晚年的康德在大峡谷中散步
  乌黑的波浪
  是这老人脸上的皱纹
  被永恒之手翻开
  他的思想在那儿露出
  只有石头看见
  
  这个开篇非常经典,大怒江,像晚年的康德在峡谷中作哲学的散步——这是诗歌中写江的极品。把大怒江比作晚年的大哲学家康德,把怒江在大峡谷中的流淌比作晚年康德的散步。这一比喻突兀而新颖,因为,把一条大江比喻为一个人,很少见;把一条大江在千山万壑中的流淌比喻为一个老人晚年的散步,似乎就更不恰当了。但是,应该注意到,诗人使用这个比喻的用意不在于“形似”,而是要突出他们两者——大怒江与大哲学家康德——的“神似”。
  我们知道,康德是西方古典哲学的重要代表之一,是世界哲学的一座丰碑,他用自己的一生,以哲学的深刻方式,阐发、弘扬了理性与自由的启蒙精神,探究了人的现代观念、思想方式与行为方式,为我们澄明了世界,因此,康德因他的哲学而显出了永恒性。因为康德所具有的这种品质,所以,在更深的一个层面上,诗歌开篇的这个比喻便神奇地把怒江的深沉与冷静跟哲学的理性精神联为一体。这样,在这比喻的背后,怒江不仅有了形象,更重要的是有了品质——一种康德式的、理性的哲学品质。这就是诗歌神奇魅力的表现。接着,为了继续加强怒江的这种哲学品质,诗人又细写了一个同样神奇的比喻:“乌黑的波浪/是这老人脸上的皱纹/被永恒之手翻开。”这比喻从“神似”方面再次加强了大怒江与大哲学家康德之间的联系:“永恒”一词不仅提示我们,于坚已经把怒江纳入了永恒的范畴,而且再次加强了怒江与哲学家康德之间的“神似”——两者都具有永恒的品质。诗人说,怒江“乌黑的波浪”是康德“脸上的皱纹”,而这波浪和皱纹只有那“永恒之手”才能翻开,这简单的语言再次让诗的魔力改变了我的精神,我甚至觉得,那山谷间亘古盘旋且浪涛重重的怒江更像是皱眉思索的哲学家康德本身。这样,我们所面对的,就不再是一条现实世界中的物理性存在的大江,而是一条有着哲学品质和对话能力的精神性存在的大江。
  到这里,诗歌完成了怒江哲学品质的“塑造”。但是,诗人对怒江的写作重心主要不是对这一品质的“塑造”,这种“塑造”是有诗歌意图的。这就涉及到了“被永恒之手翻开”一句的另一方面的作用。这种作用从诗歌的写作技法上看有很强的承上启下性质:当怒江“永恒的哲学”被“永恒之手”“翻开”时,也即当“他的思想在那儿露出”的时候,有谁能与“他”交流和对话呢?
  大怒江已经被“永恒之手翻开”,与诗人对话的对象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那么,对话如何展开呢?
  从诗歌文本所展现的信息看,在面对“思想在那儿露出”的永恒性存在的大怒江的时候,在如何与怒江那被永恒之手翻开的“哲学”进行对话的时候,于坚是悲观的,至少可以说是低调的,因为,诗歌首先把我们(人类?)放入了一种不具备对话资格的尴尬境地中:我们并不知情于对方,怒江那露出的思想我们无法“看到”——“只有石头看见”。这样,对话的双方并不在一个对话平台上,我们对对方怒江处于一种无知的状态。应该注意,这种悲观或低调不能简单理解为诗人的贫乏,相反,它显示的是诗人的真诚与勇气,它提醒我们,于坚这个诗神家园中的漫游者具有了福科所说的当代知识分子的问题意识,已经不再盲目地去相信某些被视为当然的问题了。接下来,诗歌写出了普通人面对“永恒”时的无知:
  
  千千万万年
  天空高如教堂
  巨石在看不见的河底滚动
  被水磨成美丽的石子
  装饰现代人的书房
  或者白沙
  光屁股的孩子们
  把它堆成一座座金字塔
  
  许多东西并不在我们的眼前发生,但它们发生着;许多东西就在我们的眼前,每天每时每刻地发生着,但是我们却看不见它们。看不见,不去感知是我们的事情,是我们的无知与无能,世界并未因此停下来。就像大怒江中的“巨石在看不见的河底滚动/被水磨成美丽的石子”或者“白沙”一样,千万年以来,怒江就一直这样做着。但是,由于“人自身的有限性”限定了人的狭隘性与无知性,所以我们对某些真实是永远也无力知道的。我们只能用被永恒的江水打磨的“美丽的石子/装饰现代的书房”,或者在那些被江水打磨而成的白沙中光着屁股玩耍。可是,反过来一想,我们就害怕了:时间/永恒改变着一切,在我们用比我们永恒的石头装饰我们的书房和生活的时候,也就是说,当我们面对永恒的时候,不知情中,其实我们才是被用来装饰“永恒”的那一块块或美丽或丑陋的石子。
  这样,怒江就成了一位具有审判能力的大法官:“一身黑衣的大法官/目光炯炯”,“千千万万年”来一直冷静地审判着我们匆匆的生活、狭隘的生活:
  
  千千万万年
  怒江流得冷静
  一身黑衣的大法官
  目光炯炯
  
  要强调的是,这种审判是“无情”和“冷静”的,它直指人的存在性焦虑,往往让被审判者长期处于对生命的恐惧状态中。接下来,诗歌便进一步凸出这种源自生命深层的恐惧情感:由于缺乏更深更扎实更经得起推敲的人生意义作为基石,我们的许多活动/生活在永恒者怒江——检验生活的“一身黑衣的大法官”——的眼里就显得有些可笑和滑稽了:
  
  过江就是过江
  影子滑过镜面
  天空看得清清楚楚
  逃跑就是逃跑
  哪怕你浑身湿透
  像落难的英雄
  淹死就是淹死
  一米七五一闪就没了踪影
  许多奋斗许多梦许多离合悲欢
  一米七五一闪就没了踪影
  
  在这些诗行里,蕴含着作为无限性存在的“怒江”与有限性存在的“人”在“价值”与“时间”上的对比性。“过江就是过江”,对于个人来说,横渡怒江已经是相当“伟大”的壮举了,是人生“许多奋斗许多梦”中伟大的一个,但是,对怒江自身来说,这完全没有什么,这些壮举,就像“影子滑过镜面”一样,轻轻地,一闪就过去了,没有丝毫的痕迹留下来。“逃跑”也是一种壮举,是对另一种价值的追求,但结果也一样。一米七五,够伟岸了吧,那么,结果和意义又怎样呢:只“一闪就没了踪影”,一样的没有留下任何踪迹。“淹死”对我们来说也已经够悲怆的了吧,但诗人仅用一个“就是”,便彻底消解了所有的悲怆意蕴,消解了所有你给予淹死这一件事的各种层次的情感和内容。我想,这里,于坚写尽了面对“永恒”时,人的一种灾难性处境:“许多奋斗许多梦许多离合悲欢”,在我们自己看来是怎样的了不得,怎样的生生死死,怎样的神圣与伟大,然而,面对更高意义的价值天平时,都是“一闪就没了踪影”。这种尴尬,可能是所有“时间性存在”的一种必然命运。因为于坚除了写到人,还写到“鹰”,鹰也是一种时间性的存在: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