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1期


存在感:无药可治的生命之疼

作者:毕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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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上世纪八十年代存在主义哲学与存在学说被再次介绍进来后,当代文学在不小的范围内受到了感染,有无触及“存在”,在文学批评里几乎成了用以判断一个作家在创作的思想主题上是否深刻的标准。本来,小说就是小说,小说不是哲学论文,但是,只要小说越来越深切地表现人生与生存的体验和感受,它就必然要指向存在哲学,因为后者所关注、探究、思考与解释的正是人和人生,它“专心于某些特定的体验”(让·华尔《存在哲学》)对于不能被定义,也不能被客观地认识的“存在”而言,感性地呈现独特个体经验的小说,更有可能使之现身。新进作家陈希我的短篇小说《我疼》就是很好的例证。
  陈希我被谢有顺称为“一个有存在感的作家”。他的一些小说既不流于对社会问题的文学性报道,也未专注于叙事形式的自我观照,而是将人置于一个不是由他所控制的“世界”(不是“社会”)中,遭受无法逆料的困扰和打击,体会在这一无法逃避的折磨过程中的感受——尴尬、恐惧、紧张、痛苦、被动,让人通过这种尖锐的感受,识破人的生存和存在的本相。小说中的人物被强调的是,每个人都是单一性的个体,他(她)成了一个存在者,只与他(她)自身相关,并无限地关切他自身,他(她)被世界所包围,又与之隔绝,在既定的关系网络中,他(她)的挣扎与选择就意味着与环境、与他人相冲突,其间的感觉、感受自然是高度封闭,但正因为封闭而又在本质上被敞开。小说并不需要直接讲述存在,它只突出感觉与感受便抵达了存在。存在哲学认为,在人身上应当而且必须有某种能使他达到实在本身的东西,这种东西不是智慧,而是感觉,海德格尔称其为“现有性”。所以小说依其文体功能,它不直接讲述存在,但表达了存在感。《我疼》在作者的这类小说中,就最有代表性地表达了存在感。它通过一种趋于极致的肉体感觉——疼痛,表达了难以表达的存在感,让我们惊愕地面对了存在和在。
  肉体的疼痛被赋予意义,这的确令我们意外。疼痛可以成为记忆的证明,而生命在本质上是记忆的连缀,那么生命的本质上就是疼痛(这与“存在先于本质”不矛盾)。这是梁小斌最近在他的《梁小斌如是说》里告诉我们的道理。梁小斌在这篇奇文里描述了他关于疼痛的记忆,那是一次意外——被哥哥搂着去露天电影场看电影,途中跌破了头——带来的真真切切的痛感体验。他写道,“在我的记忆里不仅是记下了疼痛的滋味,而且还记下了在什么部位疼痛。疼痛的意识知晓、疼痛的时间长度,深深感到我正沉浸在疼痛感受中备受煎熬……”从他的疼痛故事里,诗人得到了一个本体性的认识:“我疼痛故我在。”而陈希我的《我疼》则更自觉地用“疼痛”这种极为可怕的生命感受,显像了人在世界里的位置与状态,和人的可能性在这个世界里无以实现的悲剧境况和遭遇。由于他思考的深致以及艺术表现力的匹配,“疼痛”从他这里开始由生命体验擢升为一个概念。与“烦恼”“孤独”“畏惧”等一起,指代了“存在”这一难以表达的人类生存的属性。
  存在哲学要思考的是人自身的问题,在某种意义上是人的主体性问题,是要确认人——自我是否在场、如何在场。然而“在”只能在意识里被确知。当我们意识着,我们也就存在;只有意识着,我们才存在。但是意识的载体和动力又是什么呢?当然是肉体生命。存在哲学在这里得以与“我思故我在”的理性哲学区别开来,而成为一种回到个体生命感受的诗化哲学。这就是小说《我疼》建构起“我疼故我在”的形象/意义双重结构的思想——精神来源。《我疼》所记述的疼痛,一种是公共性的疼痛——牙疼;一种是特殊类型的疼——痛经。这两种疼,都是生命的疼痛,它是如此尖锐,无法逃避,且只能由个人承受,哪怕是最亲近的人,最可倚靠的人(母亲或爱人)也不给以解脱。相反,疼痛要遭到误解,疼痛甚至不被允许。疼痛还让你出丑丢人,让你扭曲变态。疼痛首先逼得你放弃人生许多应有的享受(比如吃糖)。生命的疼痛属于单一性的个人,它使人尝受到的是痛苦、恐惧、愤怒、窒闭和痉挛(犹如萨特笔下的“禁闭”和“恶心”)。生命的疼痛无药可治。惟一能帮人摆脱痛苦的是麻醉。但一经麻醉,生命便“忽然感到一种奇特的空虚”,这意味着“没有疼的人生”也就失去了意义,生存就是一个悖论。可见,《我疼》真切地记述了生命的疼痛,同时又意指了存在的疼痛,它与生命的价值相关。
  《我疼》具有存在品格,但小说里追求主体性的人并没有表现多少积极选择的能动性,而更多的是被动地承担着生命之疼。疼痛会猝然降临,疼痛跟遗传基因有关,是痼疾。(疼痛引起的)“这感觉是那么的让我刻骨铭心。我一生都摆脱不了这梦魇一般的感觉”,因为种种痛因,“我的整个人生就是如此尖锐而赤裸裸”。这还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一个人的痛痒得不到他人的关心,人与环境、与他人是脱节的。造成这情况的原因之一是人们笃信“道理”,被社会所定义,以他人的价值为价值,重虚荣而轻生命,依从惯例而不是根据生命的需要和感受来行事(如:妈妈“只相信预防,教育。……总是相信教育”,她自己有疼强瞒着还不准别人喊疼;“他”以七证书八证书为资本,陶醉于其中,还分不清爱与不爱,更不敢接受爱),无意中对他人和自我形成精神暴力,这又是多么可悲!更可悲的是人自身也是分裂的。“我”为了“把快乐和痛苦扯平”而“不要感觉”,陷入毁灭自我的又一个悖论。当她宣告“对这世界来说,我疯了,对我来说,这世界死了”时,她也就把生命的能动性与存在的可能性当做抗争的代价放弃了,这样抗争也便失去了意义,——动机与结果正相反。
  附:
  
  我疼
  
  □陈希我
  
  1
  
  你觉得疼吗?比如头疼,那种摧毁整个人生意义的感觉。一早醒来。忽然就头疼了,可你昨晚睡前却毫无预感。也没着凉,也没做梦,你睡得好端端的,像落进了阴险的圈套。于是你一整天的计划全毁了,浑浑噩噩,熬着,只等着睡觉时间再度到来。
  可是,比起牙疼,头疼又算得了什么?就好比跟一个饥饿的人谈灵魂归宿。那种疼直接逮着你,逼你解决。我从小就牙疼,那是我妈的基因。现在才知道除车祸其他疾病都是基因惹的祸。可那时似乎连我妈自己也不心知肚明,她只相信预防,教育。她是一个小学教师,总是相信教育。我从三岁起就被教育要刷牙。她似乎对牙齿有特殊的敏感。“不要以后牙齿也像妈妈了!”妈妈说,用的是既哀叹现实又对未来充满信心的语气。他们那些人说起话来总是这种语气,弄得灵魂支离破碎。可是她女儿牙刷都拿不稳,左突右窜。她还喊:“从上到下……呈四十五度倾斜!先左起,后右边……慢慢刷,一下,一下,做什么事都要有耐心,有恒心,有毅力!”后来九十年代初全国大抓学生军训,我恰上中学,站在军训场上,我每每想起我的刷牙训练。因为刷牙,我还挨了不少打。现在我对那些打居然毫无记忆了,也许当时就没多少痛感。我只记住:不能牙疼!不能牙疼!为了这,我什么都能承受。我还从小被禁止吃糖。什么甜的东西都被禁止了,包括甜橄榄。“六一”到了,小朋友们终于盼到了一年一度的儿童糖,抱在手里,连外包装塑料都那么好吃,可我一回到家,妈就伸过手来,我就知道自己要怎么做了。毫无商量余地,妈妈总是向你伸过来那毫无商量余地的手。妈妈的手指可真直真长哪!我从来没有吃过儿童糖,我的童年没有甜味。妈妈说,人可以不要甜味,但决不能不要牙齿,牙齿坏了,一切都完了。我成长的警示钟不是“狼来了”,而是牙坏了。可是,牙还是坏了。
  我不到五岁就患上了龋齿。我清楚记得当时我正在吃晚饭,我将一片猪肚塞进嘴里,忽然左边大牙一个疼。我脊梁上猛地沁出冷汗。其实那并不非常疼,但我被预感吓坏了。我张着嘴,直到我蓦然瞧见妈妈更为惊恐的目光。我赶忙闭上嘴巴若无其事地又吃起饭来。可是妈妈的眼睛像老鹰一般锐利。“张嘴 !”她叫,那声音都变了调。我没有张嘴,仍然顽固地上下颌一张一合,做着机械的牙床操。“张嘴!”她又叫了一声,把筷子猛地举了起来。可是还没等我张开嘴,她就绝望地摔起筷子来,好像世界的末日已经来临了。“我早就告诉过你要好好刷牙,好好刷牙!你就是不听我的话!……”可上帝知道,我并没有不听她的话。我从来都是很听话的,我自己也怕牙齿坏。后来我被接踵而来的牙疼折磨得生不如死时,我才明白,这其实是母亲的推脱。这样的痛苦,是谁也承担不了的。我也承担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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