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1期


《彩虹》与毕飞宇的短篇小说

作者:晓 华 汪 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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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毕飞宇是一个对短篇小说情有独钟的写作者,他对短篇的理解以及短篇在他手中的变化让人觉得两者之间似乎存在着某种隐秘的联系,短篇成了毕飞宇的短篇,毕飞宇的短篇这一个实体超越了短篇这一个形式的筐子而成了一种精神现象。
  我们想,如果说“短篇精神”这个提法还有些道理,那么它起码应该包含两个层面,一个是作家熔铸在短篇中的一以贯之的精神指向,它的人文关注和价值理念,不妨借用现在流行的说法叫作短篇的“意义形态”。另一个就是与之密切相关的美学处理,它的叙述理念,它的“叙事形态”。其实,这两者是不可分割的,它们互为皮毛,一个不存,另一个也就无法附丽。我们曾对毕飞宇谈过在他身上存在着的,或者更确切地说是由他而联想到的现代短篇与中、长篇的区别,我们用了一个比喻的说法,如果将小说比成一条大河,那么长篇可以说是这条大河的全部,但它的生命的支撑是大河的潜流,那种使大河向前奔流的内在的力量;中篇可能浅一点,它讲叙着我们看得见的河水奔流的故事,但它不一定下潜得很深,大河最终要流向那里,就更不必太在意;而短篇则完全是水面的事,它显得轻灵,飘浮,感性,它关注的是水上的飘浮物,那些不知从哪里流来又向哪里流去的物件,那些小草与浮萍,那些天空、岸边物象的投射与倒影,至多,再写一点不知被什么激起的浪花。短篇就浮在这大河上,它依附于大河上,但似乎又与大河无关。毕飞宇短篇的叙事形态就充分体现了“河面”的特征,比如,它不追求完整有序的故事,完整有序的故事可能更应当由中、长篇承担,短篇小说不应当再给人们讲故事,如果如此,就不是现代短篇,而回到传奇、民间故事或话本与白话的时代和地盘。如果不讲故事,短篇的叙述由什么去支撑?讲故事是困难的,而不讲故事也未见得容易。因为这首先需要控制,从叙事学上讲,就是要将故事还原为“事件”。事件不等于故事,起码在时间的长度上有区别,故事与事件隐含着叙事态度上的区别,事件更加概略,琐屑,只求其有,不就其复杂,只求表象的东西,不求背后的因果链接。对事件的回忆与对故事的复述有相当大的差异,事件在回忆中呈现出的可能只是一些断片,一些印象较深的感性画面,它无法或无须去完成一个完整的叙述。
  视点的控制与选择是一个方面,毕飞宇短篇小说叙事理念与叙事形态的另一个重要特征是它的“感性”。感性在毕飞宇小说中有三个棱面,第一个棱面其实与上面讲到的叙述的控制与选择有相当大的关系,毕飞宇关注的是人们的日常生活,是日常生活中的现象层面,毕飞宇小说感性的第二个棱面是叙述与描写的具体化、具象化,如果说我们前面的比喻是恰当的话,那么一个短篇必须表现出水面的全部的丰富性,提供我们生存世界的万象视听与光怪陆离。这对于短篇小说来说可能是一个考验,许多小说家,包括一些大师往往在这个问题上想不开,总是想或者说不得不将短篇小说收拾得干干净净,这确实是一个短篇小说的问题,在有限的篇幅里,小说家要做的事情实在太多,放进些什么,拿掉些什么其差别也确实太大。而毕飞宇毫不犹豫地认为鲜活而丰盈的经验叙述是一个短篇小说家不能放弃的选择,也正因为此,我们在他的作品中不断地读到相当新颖、甚至相当刺激的画面与细节。同时,我们明显地感受到,从这样的文字中读到的也不仅仅是场面、画面和细节,还有一个小说家的技术,语言的技术,它让我们获得了新的语言体验。这可以说是毕飞宇小说感性的第三个棱面,这就是他的语言“炫技”,不可否认,毕飞宇在叙述上保持节制的同时有一种语言上的放纵,他常常在应该或不应该的地方“花里胡哨”地来这么几句,来这么几段,它们可能与被书写的对象有关,但也可能不太紧密,一种语言的创造的欲望奔腾在毕飞宇的小说中,使得他的作品流光溢彩,真的有一种“乱花渐欲迷人眼”的境界。
  一个优秀的短篇小说家即使不再做什么,而只是留给我们一些难忘的片断和感性的记忆,就算是不错了。但事实上每一个短篇小说家都不愿放弃对意义乃至对形而上的追求,因为这将决定他作品的“意义形态”。有些小说家可能更看重这一面,似乎只有这一点才是他真正的精神世界与价值所在。在这个问题上,我们依然认为短篇小说也同样有着自己的疆域,仍然是有所为,有所不为的。在古代小说中,意义形态往往是外在的,是道德的说教,不管是中国的话本还是西方的十日谈之类。当小说迈入现代后,其抽象的哲学取向成为了它们意义形态的支撑,这种风气至今依然。但存在不存在这样的认识,短篇小说的意义形态应当建立在其文体功能与小说家的个性的双重层面上?一些优秀的短篇小说家包括毕飞宇似乎就有这样的理解与认识,与叙事形态一样,短篇小说的意义形态与中、长篇也是有区别的,这并不是什么外在的规定或约定,但有一点显然是不辩自明的,完整的思想体系,清晰的意义梳理,显然不是短篇的强项,与短篇的感性相一致,毕飞宇短篇的意义形态偏重于某种感觉、状态与情绪体验,一些有意味的东西,它们更倾向于将此岸世界与彼岸世界结合起来。也许这些感觉、状态与情绪体验可以让人联想到许多形而上的问题。
  因为有精神,所以对自觉的短篇小说写作者来说,每一个人在写作中的生命状态是不一样的。毕飞宇是一个在短篇创作上文体感极强的作家。他的短篇一般篇幅不长,叙事干练,但却从容镇定。一般来说,短篇小说轻盈、机巧、单纯、集中,应该说,毕飞宇的短篇都如教科书的典型例证样具备这样的属性,但是在他的作品中,这些属性又时时让人意识到它们的对立面,沉重、朴素、浑然与复杂。我在读毕飞宇的短篇时,总感受到一种较量,甚至搏杀的气氛。毕飞宇好像总在与一些东西,包括与自己过不去。他要在有限处追求无限,在狭小处追求阔大,在轻浅处探寻深重。对于短篇来说,限制是天然的,于是,他只能殚精竭虑,用尽短篇的所有资源榨取几乎极致的审美利润。他是我见到的当代作家中杰出的短篇成本管理高手之一。
  因为比较关注毕飞宇的创作,所以难免产生许多想法。我们不妨通过他的近作《彩虹》的构成去做一些具体的解读与印证。这篇作品来得易也不易。因为自《地球上的王家庄》(2001)以后,就再也没有看到毕飞宇更新的作品了,所以,读到他的《彩虹》,未免有些吃惊。据作家本人说,这篇东西在手里已放了一两年了,只是有些环节处理得不尽如人意,才搁到今天。情形常常就是如此,一部作品可以写很长时间,但它的真正完成也可能就是刹那间的事,如云雨初霁,彩虹乍现。
  从故事层面看,《彩虹》是再循规蹈矩、安分守己不过了,一点野心也没有,就写日常,写生活中的一个片断,杯水波澜。人物也很简单,真正上了舞台的,三个角色而已。一对退了休的大学教师,住在高层公寓,妻子不小心摔了腿,动弹不得,老夫妻俩大部分时间只得窝在房子里:邻家有一小男孩,父母经常在外做生意,让他一个人留在家里。偶然间,老头子在阳台上看到了小男孩,于是有了几次并不是太成功的交往,这就是小说的叙事主干。
  主干只不过是个依托,关键是如何去使它鲜活、丰沛、饱满,枝叶繁茂,青翠欲滴。它首先需要处心积虑的安排与铺垫。短篇是细致的艺术,近距离的艺术,容不得半点瑕疵。长篇可以马虎一点,甚至应该粗放一点,有那么一点磕绊、欠缺,才显得大气、疏朗,过分的绵针密线反而小气、做作。短篇不行,就这么一小块,如果还弄得东倒西歪,就不成样子了。所以,毕飞宇要让这对大学教师上了年纪退了休,要让这对夫妻儿孙满堂却一个不在身边,要让一个不小心碰了腿上下楼不方便,再让他们虽然住上高层有了电梯却没了下楼的兴致,又让邻家男孩的父母去做生意,再让小男孩记了太多的训诫轻易不出门,更不让人进门。于是,老铁才有了到“地球上走走”的豪言,但却成了空想,于是他才会拿起望远镜,他才会注意邻家的小男孩,他才会吹起肥皂泡,才会为孩子的举动牵挂,也才会把孩子的造访搞得那么夸张、庄重。这些铺垫、安排,使人物的行动成为必然,而真正必然的是人物的心理动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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