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1期
《彩虹》与毕飞宇的短篇小说
作者:晓 华 汪 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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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这些大关节都有了之后,重要的就是那些细节了。小说之“小”全在细节。现在的小说到了细节全面匮乏的时代,叙述也正取代描写,我觉得这对短篇小说而言是不可思议的。小说的要害之一是对时间与空间关系巧妙的、均衡的切割与重构,优秀的小说家确实应该是称职的导演与摄影师,他知道什么时候应该让作品一路前行,追逐故事的节奏,让时间来主宰;什么时候又应该停下来,使风景与场面占满画面,把作品让给空间。前者是叙述,后者是描写。犹如逛街,前者是溜达,走过一处又一处,而后者则是驻足观察。因此,小说不可以全是时间,一路狂奔,它必须时不时的停下来。尤其是短篇,它的时间是有限的,真正使它丰满的是空间,是空间里生动的细节描写,正是在这一点上,显出作家的趣味、力量、经验资源与想像的本领。《彩虹》夸张一点说,就成功在细节上。一些细节实际上构成了小说的魂,比如老铁给妻子买的“四只石英钟,把时间分别拨到了北京、旧金山、温哥华和慕尼黑,依照地理次序挂在了墙上”。即使在叙述时,毕飞宇也不忘把一些细节镶嵌上去,看上去好像漫不经心,其实大有深意,如说外孙女,“是一个小杂种,好看得不知道怎么夸她才好,还能用简单的汉语骂脏话,都会说‘妈妈×’了。可爱极了。小东西是个急性子,一急德国话就冲出来了,一梭子一梭子的。”这不仅仅是虞积藻待在床上学德语的动因之一,那种语言之间的鸿沟同时也是作品意义的核心元素。当然,还应提到小说结尾小男孩的一句话,他说老铁家的时间坏了。现在早不说什么点睛了,这句话还就是点睛。
当作品被这些细节充盈之后,那种精气神就出来了,生气灌注,通体明亮。我们在小说的最后一个细节上反复流连,北京、旧金山、温哥华、慕尼黑,对一个孩子来说,这一大堆指向不一的时钟摆在一起,可不就是时间坏了么,然而,对老铁夫妇来说,坏的仅仅是时间?他们劳碌一生,所得是什么?功名?学问?桃李?还是儿女?儿女是他们的骄傲,但当小棉袄一般的小女儿六年前“就姓了弗朗茨”,外孙女自然是一口德语时,那儿女福又在哪里?起码的沟通都成了困难!老夫妻俩被这一句击中了,他们肯定想了很多,为什么老铁那么急于与一个稚气的孩子交朋友,为什么孩子来了他们那么欣喜、忙乱、小心翼翼?到地球上去是不可能了,但阻隔他们的又岂止是腿疾、高楼和一道道的防盗门。这还只是从老夫妻俩的角度去讨论的,换到小男孩儿难道不是如此,他为什么百无聊赖地舔着玻璃,又为什么冒着那么大的风险进入陌生人的家,他凭什么从小要听从那一大堆不许这样不许那样的训诫?……
这是一个有点悲喜剧味道的作品,它是那么温暖,二十九层楼上,一对老人,一个小男孩,片刻的相濡以沫;但它又让人疼痛,为老铁的苦心孤诣,为虞积藻远方的思念,也为小男孩还未曾意识到的孤独落寞。这是这个世界的象喻。
是的,好的短篇最后总会让人们想到世界,想到自己,感到欣喜,或不安。
附:
彩虹
□毕飞宇
虞积藻贤惠了一辈子,忍让了一辈子,老了老了,来了个老来俏,坏脾气一天天看涨。老铁却反了过来,那么暴躁,那么霸道的一个人,刚到了岁数,面了,没脾气了,老铁动不动就要对虞积藻说:“片子,再撑几年,晚一点死,你这一辈子就全捞回来了。”虞积藻是一个六十一岁的女人,正瘫在床上,年轻的时候,人家还漂亮的时候,老铁粗声恶气地喊人家“老婆子”。到了这一把岁数,老铁改了口,反过来把他的“老婆子”叫成了“片子”,有些老不正经了,听上去很难为情。但难为情有时候就是受用,虞积藻躺在床上,心里头像少女一样失去了深浅。
老铁和虞积藻都是大学里的老师,属于“高级知识分子”,当然了,退了。要说他们这一辈子有什么建树,有什么成就,除了用“桃李满天下”这样的空话去概括一下,别的也说不上什么 。但是,有一样是值得自豪的,那就是他们的三个孩子,个个争气,都是读书和考试的高手,该成龙的顺顺当当地成了龙,该成凤的顺顺当当地成了凤,全飞了。大儿子在旧金山,二儿子在温哥华,最小的是一个宝贝女儿,这会儿正在慕尼黑。说起这个宝贝疙瘩,虞积藻可以说是衔在嘴里带大的。这丫头要脑子有脑子,要模样有模样,少有的。虞积藻特地让她跟了自己,姓虞。虞老师一心想把这个小棉袄留在南京,守住自己。可是,就是这样的一个小棉袄,现在也不姓虞了,六年前人家就姓了弗朗茨(?)。
退休之后老铁和虞积藻一直住在高校内,市中心,五楼,各方面都挺方便。老铁比虞积藻年长七岁,一直在等虞积藻退下来。老头子早就发话了,闲下来之后老两口什么也不干,就在校园里走走,走得不耐烦了,就在“地球上走走”。老铁牛啊,底气足,再磅礴的心思也能用十分家常的语气表达出来。“在地球上走走”,多么的洒脱,多么的从容,这才叫老夫聊发少年狂。可是,天不遂人愿,虞积藻摔了一跤,腿脚都好好的,却再也站不起来了。老铁从医院一出来斑白的头发就成了雪白的头发,又老了十岁,再也不提地球的事了。当机立断,换房子。
老铁要换房子主要的还是为了片子。片子站不起来了,身子躺在床上,心却野了,一天到晚不肯在楼上待着,叫嚣着要到“地球上去”。毕竟是五楼,老铁这一把年纪了,并不容易。你要是慢了半拍,她就闭起眼睛,捶着床沿发脾气,有时候还出粗口。所以,大部分时候,满园的师生都能看见铁老师顶着一头雪白的头发,笑眯眯地推着轮椅,四处找热闹。这一年的冬天雨雪特别多,老铁的关节不好,不方便了,这一下急坏了虞积藻,大白天躺在床上,睡得太多,夜里睡不着,脾气又上来了,凌晨一点多钟要“操”老铁的“妈”。老铁光知道笑,说:“哪能呢。”虞积藻心愿难遂,便开始叫三个孩子的名字,轮换着来。老铁知道,老太婆这是想孩子了。老铁到底是老铁,骨子里是个浪漫人,总有出奇制胜的地方。他买来了四只石英钟,把时间分别拨到了北京、旧金山、温哥华和慕尼黑,依照地理次序挂在了墙上。小小的卧室弄得跟酒店的大堂似的。可这一来更坏了,夜深人静的,虞积藻盯着那些时钟,动不动就要说“吃午饭了”、“下班了”、“又吃午饭了”。她说的当然不是自己,而是时差里的孩子们,老铁有时候想,这个片子,别看她瘫在床上,一颗不老的心可是全球化了呢。这样下去肯定不是事。趁着过春节,老铁拿起了无绳电话,拨通了慕尼黑、旧金山和温哥华。老铁站在阳台上,叉着腰,用洪亮的声音向全世界庄严宣布:“都给我回来,给你妈买房子!”
老铁的新房子并不在底楼,更高了。是“罗马假日广场”的第二十九层。儿女们说得对,虽然更高了,可是,只要坐上电梯,顺着电梯直上直下,反而方便了,和底楼一个样。
虞积藻住上了新房,上下楼容易了,如果坐上电动轮椅,一个人都能够逛街。可虞积藻却不怎么想动,一天到晚闷在二十九楼,盯着外孙女的相片,看。一看,再看,三看。外孙女是一个小杂种,好看得不知道怎么夸才好,还能用简单的汉语骂脏话,都会说“妈妈×”了。可爱极了。小东西是个急性子,一急德国话就冲出来了,一梭子一梭子的。虞积藻的英语是好的,德语却不通。情急之下只能用英语和她说话,这一来小东西更急,本来就红的小脸涨得更红,两只肉嘟嘟的小拳头在一头卷发的上空乱舞,简直就是小小的“希特勒”。还流着口水“妈妈×”。虞积藻也急,只能抬起头来,用一双求援的目光去寻找“翻译”——这样的时候虞积藻往往是心力交瘁。这哪里是做外婆啊,她虞积藻简直就是国务院的副总理。
外孙女让虞积藻悲喜交加。她一走,虞积藻安静下来了,静悄悄学起了德语。老铁却有些不知所措。老铁早已经习惯了虞积藻的折腾,她不折腾,老铁反而不自在,丹田里头就失去了动力和活力。房子很高,很大,老铁的不知所措就被放大了,架在了高空,带上了天高云淡的色彩。怎么办呢?老铁就趴在阳台上,打量起脚底下的车水马龙。它们是那样地遥远,可以说深不可测。华灯初上的时候,马路上无比地斑斓,都流光溢彩了。老铁有时候就想,这个世界和他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真的没什么关系了。他惟一能做的事情就是看看,站得高高的,远远的,看看。嗨,束之高阁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