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0期


真情与幻情

作者:李汇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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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影主人,中年却埽,炉薰茗碗,拥髻微吟,花社灵光,出尘不染,后来之秀,嬴崇礼焉。先是,香霓阁有随鸦之举,主人苦口箴之。闻姬属余,庆得所归,恒求识面。申丈介余修相见礼,笑曰:“十君玉骨珊珊,迩应益饶丰艳耶?蕴珠抱璞,早审不凡,具此识英雄眼,尤为扫眉人生色矣。”归宣其言,姬为莞尔。
  邗当要冲,冠盖云集。余自趋庭问绢,日鲜宁晷。堂上于奇寒深夜命姬假寐俟余,姬仍翦灯温茗,围炉端坐以待。诘晨复辨色理妆,次第诣长者起居。夙兴夜寐,历数年如一日焉。
  姬将适余,偶与倚红、听春辈评次青容院本。或吟《香祖楼》警句,或赏《四弦秋》关目。姬独举《雪中人》,“可人夫婿是秦嘉,风也怜他,月也怜他”数语,吟讽不辍。唐甥桂仙侍鬟改子笑曰:“十姑此时,固应心契此语。”金钗四座,赏为知言。余前年于役彭城,寄姬词有曰:“蹋冰瘦马投荒驿,负了卿怜惜。累卿风雪忆天涯,休说可人夫婿是秦嘉。”盖指此也。嗣于下相道中寄姬词曰:
  
  霜月当头圆复缺,跃马弯弓,那怪常离别。约了归期今又不,关山只认无啼蒃。何事沾膺双泪热,帐下悲歌,竟未生同(。忍与归时灯畔说,五更一骑冲风雪。
  
  南州朱夫人为写行看子,晚翠庵主即书原词于上。姬每一捧诵,感叹弥衿,凄咽之音如听柳绵、芳草矣。余幼涉韬钤,长延豪俊,然如清河君之忠义廉立者,颇不易觏。长白尚衣,锐欲治枭,禁暴除害,致书阁部,谓燕赵壮士、江淮异人,恩威部勒,非余莫任。余启阁部曰:“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鸡鸣狗盗之雄,为饥所驱,不知择业,铤而走险,患莫大焉。广庇博施,知有不逮,然能储一有用之材,即可弭一无形之祸。”阁部深嘉是言,且曰:“即以禽枭而论,以毒攻毒,兵法亦当如是也。”忠信所格,景响孔殷。姬曰:“鹰飞好杀,龙性难驯,胆大心细,愿味斯言。”且以余驭下少严,渊鱼廪鼠,察诘不祥,怡词巽语,时得韦弦之助云。
  淮南以浚河停运,余请于堂上,创为移捆之议,节使与彭城公,咸庆安枕,真州贤士,歌诗以侈美之,归逼岁除,颇形闷损。姬曰:“储课民,颂声洋溢。残年风),不负此行,那有辜负香衾之憾?”
  芜城绮节,慈命设讠燕璧月楼前。姬偕闺侣,香阶侠拜。更解绾臂怜爱缕,遣鬟密置鸱吻。吾杭谓刍尼衔以成梁,可渡星河灵匹也。萼姊戏裁冰?绘并头兰桂畀姬,向月绣之,镂金错采,巧夺针神。余巾箱检玩,珍逾蔡氏金梭矣。
  癸未仲春,太夫人患病危亟,姬辄焚香告天,愿以身代。余时奉檄驻工,星夜驰归,祷于太平桥元化先生祠,赐方三剂而愈。姬因代余持观音斋,以报春晖,至殁不替。
  姬与余情爱甚挚,而耻为忮嫉之行,是以香影阁赠余鬟花绡帕,香霏阁赠余冰纨杂佩,秋雯阁赠余瓜瓤绣缕,姬皆什袭藏之。又香霏阁寄余雕笼蝈蝈一枚,姬尤豢爱不释,曰:“窥墙掷果,皆属人情,苟非粉郎香掾,又谁过而问之者。”
  余取次花丛,屡为摩登所摄,赋《柳梢青》词以谢之,曰:
  
  曳)牵云,玉笼鹦鹉,唤掩重门。曲曲回阑,疏疏帘影,也够销魂。愁看照眼浓春,添多少、香痕泪痕。默默寻思,生生孤负,无数黄昏。
  休蹙双娥,鬘华倩影,好伴维摩。 娇倚香篝,话残银烛,闲煞衾窝。更无人唱回波,只怕惹、情多恨多。叶叶花花,鹣鹣鲽鲽,此愿难么?
  
  允庄曰:“风流道学,不触不背,当是众香国中无上妙法。”姬曰:“飘藩堕溷,千古伤心,君能现身接引,亦是情天善果。”余曰:“安得金屋千万间,大庇天下美人皆欢颜耶!”姬亦为之冁然。
  余以乌鸟之私,惧官远域,牛马之走,历著微劳。黄扉辱国士之知,丹诏沐劝能之谕,纶音甫逮,吏议随之,挈养衔恩,未甘废弃。长途冰),小队弓刀,急景凋年,重尝艰险。维时允庄忽染奇疾,淹笃积旬。姬乃鸡鸣而起,即诣环花阁褰帷问夜来安否。亲为涂药、进匕后,始理膏沐。扶持调护,寝馈俱忘。语余世母谯国太君曰:“夫人贤孝,闺中之曾闵也。设有不讳,必重伤堂上心,而贻夫子忧。稽首慈云,妾愿以身先之尔。”余时寄迹于东阳参军绛云仙馆,曾附书尾寄以近词曰:“年来饱识江湖味,今番怎添凄惋?远树烟,残鸦警),人在黄昏孤馆。更长梦短,便梦到红楼,也防惊转。雁唳霜空,故乡何事尺书断?
  书来倍萦别恨,道闺人小病,罗带新缓。茗火煎愁,兰烟抱影,不是卿卿谁伴?怜卿可惯?况一口红霞,黛蛾慵展。漫忆扬州,断肠人更远。”姬时已得咯血症,讳疾不言,渐致沉笃。余以定省久睽,勾当毕,醉司命夕,风)遄归,而姬已骨瘦香桃,恹恹床蓐矣。
  余自吏议不得留江后,姬曰:“君此后江湖载酒,宜豫留心一契合之人。”余诘其故,曰:“君为尊亲所屈,奉檄色喜,自断不忍远离膝下,但今既有此中沮,或者改官远省,太夫人既惮长途,不能就养,夫人又以多病不去,我何忍侍君独行?且寒暑抑搔,晨昏侍奉,留我替君之职,即以摅君之忧。至君之起居寒暖,必得一解事者悉心护君,虽千山万水,吾心慰矣。”此姬自上年十月以来,屡屡为余言之者。孰知黄花续命之言,即为紫玉成烟之谶哉!
  蓉湖施生,隐于阛,掷六木以决祸福,闻有奇验。余就卜流年休咎,生曰:“他事甚利,惟不免破镜之戚。”问能解否,曰:“小星替月可解也。”更请其他,曰:“硏彼三五,或免递及之祸。”时平阳中瀚自淮南来,为姬推算,亦如生言。爰就邻觋陇西氏占之,曰:“前身是香界司花仙史,艳金玉之缘,遂为法华所转,爱缘将尽,会当御风以归尔。”允庄闻之,亟请于堂上。为余量珠购艳,以应施生之说。余曰:“新人苟可移情,辄使桃僵李代,拊心自问,已觉不情。设令胶先续断,香不返魂,长留薄亻幸 之名,莫)向隅之恨,更非我之所愿,又岂卿之所安哉?”允庄曰:“然则如何而后可?”余曰:“姬素恋切所生,恒见望云兴叹。还珠益算,此诚日者无聊之极思。然其徙倚繇延,屡烦慈顾,每与言及,涕泗不安,曷以归省之计,为伊却病之方乎?”允庄颔之,乃为请于重闱,整装以定归计焉。
  四月下浣五日,太夫人)涕命余曰:“紫姬以归省之计,为却病之方,果如所言,实为至愿。惟值江风暑雨,实劳我心。汝可祷之于神,以决行止。”余因祷于武帝庙。其签诗曰:“贵人相遇水云乡,冷淡交情滋味长。黄阁开时延故客,骅骝应得骋康庄。”太夫人见有骅骝康庄之语,以为道路平安,乃许归省。孰知三槐堂中,西偏楹帖,大书深刻曰:“康庄骥足蹑青云”,而姬殁后,停适当其处。“开我西阁门,坐我绿阴床”。事后追思,如梦如幻。神能知之,而不能拯之,岂苍苍定数,竟属万难挽回哉!
  紫姬行后,允庄寄以诗曰:
  
  梅雨丝丝暗画楼,玉人扶病上扁舟。
  钏松皓腕香桃瘦。带缓纤腰弱柳柔。
  五月江声流短梦,六朝山色送新愁。
  勤调药裹删离恨,好寄平安水阁头。
  
  紫姬依韵和之,并呈太夫人,诗曰:
  
  风雨经春怯倚楼,空江如梦送归舟。
  绵绵远道花笺寄,黯黯临歧絮语柔。
  闺福难消悲薄命,慈恩未报动深愁。
  望云更识郎心苦,月子弯弯系两头。
  
  允庄又寄余诗曰:
  
  问君双桨载桃根,残月空江第几村。
  淡墨似烟书有泪,远天如水梦无痕。
  晚风横笛青蒄阁,新柳藏鸦白下门。
  更忆婵嫣支病骨,背灯拥髻话黄昏。
  
  余依韵和之,曰:
  
  情根种处即愁根,纱浣青溪别有村。
  伴影带余前剩眼,捧心镜浥旧啼痕。
  江城杨柳宵闻笛,水阁枇杷昼掩门。
  回首重闱心百结,合欢卿独奉晨昏。
  
  曹小琴女史读之,叹曰:“此二百二十四字,是君家三人泪珠凝结而成者。始知《别赋》《恨赋》,未是伤心透骨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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