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0期


真情与幻情

作者:李汇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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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承袁氏之余绪,陈裴之的父亲陈文述是乾嘉时期江南地区又一个热心推动女学的学者。他推崇妇女文学,自己出资在杭州西湖修缮才女遗墓,并赋诗纪事,编成《兰因集》。还编辑了《西泠闺咏》十六卷,广泛收入历代杭州闺秀著作,表示了对闺才的支持。他热衷于招收女弟子,早年旅居京师时与才女杨芸(字蕊渊)、李佩金(字晨兰)交往,专门刻有“蕊兰书记”的小印,以示全力支持之意。后江南闺秀纷纷拜于门下,时有“碧城仙馆女弟子”之称,并辑有《碧城仙馆女弟子诗》。陈文述的这些举动以及他那带有几分怜香惜玉风格的做派使他在身前身后遭到了不少讥讪,但在他的影响下,陈家一门内外确实形成了一种尊重妇女、尊重才学的风气。陈文述的夫人龚玉晨,侧室管筠、文静玉以及两个女儿萼仙、苕仙都能诗善文,儿媳汪端更是清代著名的女诗人和学者。汪端著有诗集《自然好学斋诗》和长篇通俗小说《元明佚史》,并曾编选《明三十家诗选》。编选明诗是一项浩大的工程,汪端常常“左灯右茗,夜手一编,每至晨鸡喔喔,犹未就枕”,而陈家对她这种悠游文史的生活是大力支持的。在这样一种类似于现代知识分子家庭民主、温馨的家庭氛围中,“重亲惜韩香之遇,闺人契胜蒆之才”,贤慧双修的紫姬能受到合家关爱,得到裴之发自内心的真情自是不足为奇的了。
  
  二
  
  如上文所述,可以看到,比之于董小宛和其他脱离风尘却始终未得到幸福的女子们,紫姬是幸运的。在裴之夫妇的呵护和陈家长辈的关照下,她始终都保持了其独立的个性,至少在表面上,《香畹楼忆语》给了我们这种感觉。然而值得思考的是,文本的记述与真实的生活之间,究竟隔了多少呢?西方现代女权主义批评家认为:“小说赋予男性作者随心所欲建构‘女人’的前所未有的机遇”,“这些欲望以及表达这些欲望的叙述声音被表征为女性自己的欲望和声音,由此造成一种假象,好像我们在小说中听到的实际上就是女性的声音。”[15]不仅仅只是男性叙述者与女性叙述对象,从广义的范围上来讲,其实所有的叙述者与叙述对象之间,都存在着这种“代替发声”的矛盾。叙述者所发出的声音,常常不见得就能代表叙述对象自己的意愿,在那种声音的背后,往往隐藏着叙述者自己的愿望。那么,在《香畹楼忆语》的述说下面,隐藏着什么样的愿望呢?
  仍然将《香畹楼忆语》与《影梅庵忆语》作一比照。《香畹楼忆语》系受《影梅庵忆语》启发而作,这种启发或者说模仿的痕迹在文内文外是处处可见的。两者都是写高门大户的贵族公子和青楼妓女之间的爱情故事,角色的相似使陈裴之和紫姬及他们周围的人自觉或不自觉地将他们与冒董两人的浪漫情事拉来进行对比。如《香畹楼忆语》中所述,陈裴之与紫姬初次见面时一见钟情,两人心有灵犀却不便开口,友人遂引用张明弼《董小宛传》中叙写冒辟疆、董小宛初见时脉脉含情的词句“主宾双玉有光”,点破了两人之间微妙的情形。陈家托六一令君为媒,令君诧曰:“从来名士悦倾城,今倾城亦悦名士。”“名士悦倾城”一语,即出自《影梅庵忆语》。蕙绸居士序陈裴之《梦玉词》,谈到紫姬初归陈家,“秦淮诸女郎,皆激扬叹羡,以姬得所归,为之喜极泪下,如董青莲故事。”则秦淮诸女郎皆以紫姬嫁陈裴之比于董小宛归冒辟疆。而《香畹楼忆语》记“姬最爱月,尤最爱雨,尝曰‘董青莲谓月之气静,不知雨之声尤静’”,则紫姬也是自比为董小宛的。甚至《香畹楼忆语》之作,一方面固然是为了抒发悲怀,另一方面陈裴之的心中,未尝又不存了与《影梅庵忆语》一较高下的念头。闰湘居士为《湘烟小录》作序,将这点说得非常明白了,“《影梅庵忆语》,世艳称之。然以公子之才品,远过参军;紫妹之贤孝,亦逾小宛。且此段因缘,作合之奇,名分之正,堂上之慈,夫人之惠,皆千古所罕有。前日读君家大人慈训有曰‘惜身心而报以笔墨,俾与朝云蒨桃并传,公子其有意乎?”[16]然而,和《影梅庵忆语》相比,《香畹楼忆语》在文体上有较大的变化。《影梅庵忆语》一脉承袭晚明散文独抒性灵、不拘格套的风格,行于所当行,止于所当止,随笔道来,轻盈流转。《香畹楼忆语》以之为例,未免下笔前就存了几分“做”的意思,立意要有所突破,有所逾越,自然便不得不在文笔的润饰、文章的组成方面下功夫了。文体杂糅,是《香畹楼忆语》与《影梅庵忆语》的一点区别。计《香畹楼忆语》一文约一万二千余字,其中插入诗十六首、词十首、挽联六首,共两千余字,差不多占全文的六分之一,是一个相当大的比重。这些诗词挽联穿插于行文之中,往往能起到烘托情境、渲染氛围的作用。如裴之与紫姬初遇时,彼此有情,裴之遂作诗试探,末句云:“关心明镜团蒕约,不信扬州月二分。”对此,紫姬心领神会,回答说:“几生修到人如玉,同听箫声廿四桥。”用诗词表情达意,历来是中国爱情文学的传统,陈裴之本是词家高手,著有《梦玉词》一卷,《香畹楼忆语》中大量引用诗词,使之能够恰如其分地表达那种细腻委婉的感情,为文章添色不少。但另一方面,在很多场合不厌其烦地征引诗词,有时也容易显得重复累赘。如紫姬回家休养时,与陈家诗笺往来,《香畹楼忆语》全部录入陈裴之、紫姬及汪端的诗作,除博得旁人“此二百二十四字,是君家三人泪珠凝结而成者。始知《别赋》《恨赋》,未是伤心透骨之作”的感叹外,与全文并未形成一种水乳交融、不可分割的关系。且当时紫姬的病情还未到不治,而陈裴之诗云:“情根种处即愁根”“伴影带余前剩眼”“回首重闱心百结”,语颇不祥,在文中更显得生硬、突兀。像这样插入与全文整体感觉不甚和谐诗作的情形,文中还有几例,最明显者莫过于《香畹楼忆语》中间突然羼入陈裴之旧撰《秦淮画舫录·序》一篇。洋洋洒洒写了近千言后,作者大概也自觉不妥,遂借旁人之口说:“兄生平佳遇虽多,然皆申礼防以自持,不肯稍涉苟且轻薄之行。今得紫君,天之报兄者亦至矣。”作为了此一段公案的理由,虽也能勉强自圆其说,但整体上不和谐的痕迹却难以因此一句话轻轻抹去,而这种文体杂糅的情况在《影梅庵忆语》中是很难见到的。细细分析,其中也许有着更深层的心理因素。
  前文已经提到过,陈裴之的父亲陈文述是江南女学的热心推动者。他广收女弟子,提倡妇才,积极修缮前代美人遗迹,种种过情之举,虽也招来了不少嘲讽,却究竟也无伤大雅。而陈文述最为人所不满、所诟病者,是他那种以仙人自许、以仙才自喜的自矜心态。陈寅恪先生就曾以嘲笑的口吻点出了陈文述的这一心态:“云伯以碧城仙馆自号,其为仙也,固不待论。”[17]中国文人历来有游仙的梦想,当这梦想在现实生活中得不到满足时便往往容易转化成近似臆想的“仙才”情结,即幻想自己是谪仙下凡,仙才在天上时与仙女结交,即使已被贬凡间,也仍然不忘与仙女诗词唱和,同时还要将这一副怜香惜玉的做派带到人间,将仙才服务的范围拓展到人间才女的身上。陈文述是一个有浓重“仙才”情结的文人,据他自己所说,有一次扶乩曾就前生事叩问降坛的仙子,仙子说他:“前生是玉局修书使者,所至有玉女侍侧。”得知这一消息后,他喜不自胜,将这一光辉前生在诗文中反复提及。[18]其自号“碧城仙馆”,正室龚玉晨号羽卿,长女、次女分别字之曰萼仙、苕仙,足见其以仙人自居而将家人都归之于神仙眷属的心态了。陈裴之作为陈文述的独子,究竟怎样看待父亲这以现代人眼光看来不啻于痴人呓语的举动,限于材料缺乏,现无从考察。但可以推想的是,置身于“神仙眷属”遍布的家庭中,又同是家中的男性成员,其心理会较自觉地认同于父亲的“仙才”梦,并在这个“仙人”链接环上找到自己的位置。事实上,以“仙郎”自许的优越感,在《香畹楼忆语》中是有迹可征的。《忆语》中记紫姬姊妹语:“姊妹花中如紫夫人者,空谷之幽芳也,色香品格,断推第一。天生一云公子非紫夫人不娶,而紫夫人亦非云公子不属,奇缘仙耦,郑重分明,实为天下银屏间人吐气。我辈飘花零叶,堕于藩溷也宜哉!”虽有别于冒襄以贵族公子之尊俯视小宛的骄傲,但字里行间透出的那种以拯救者自居的高姿态,与之实有同调!紫姬病重时,为之就邻觋占之,曰:“前身是香界司花仙史,艳金玉之缘,遂为法华所转,爱缘将尽,会当御风以归尔。”又是“司花仙史”,又是“金玉之缘”,将占卜者的信口之谈郑重其事地载入《忆语》,则其以仙人自居,视紫姬为谪居人间的神仙眷属之一员的心态已是一览无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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