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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岛组诗《太阳城札记》解读

作者:夏元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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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麦地
  
  别人看见你
  觉得你温暖,美丽
  我则站在你痛苦质问的中心
  被你灼伤
  我站在太阳痛苦的芒上
  
  麦地
  神秘的质问者啊
  
  当我痛苦地站在你的面前
  你不能说我一无所有
  你不能说我两手空空
  
  麦地啊,人类的痛苦
  是他放射的诗歌和光芒!
  
  海子自己俨然成了一颗饱满的麦粒,但不知道他是否在北岛那里获得了灵感。
  月亮般闪光的麦粒,播在诚实的天空和土地,诚实一词在此获得了超出语词的一般意义。诚实一般指不说谎,不欺骗人,这自然也是人民给我们的印象,月光是照临万物的,无所偏私,这便是一种诚实,但这种诚实里还包含着宽厚和仁慈,包含着贫瘠和随遇而安,这又使人联想到我们人民的现实生存处境,并从中读出诗人的同情、赞美和崇敬。我以为诗歌情绪正是在这种不经意中悄悄升华,这不是一般廉价的歌颂,而是诗人与人民之间的向内牵连,平淡处有至深的感动。
  
  劳动
  
  手,围拢地球
  
  劳动与手的关系,好像马克思就论述到了,“劳动创造了人本身”,首先是劳动创造了手。马克思的观点也许值得质疑,不是劳动创造了手,应该讲劳动是手才有的机能,是人这个物种特有的行为。马克思似乎颠倒了因果。
  劳动是手的行为,劳动的目的呢?大概是“改造客观世界”,改造自然(这是毛泽东说过的话),地球代指自然。但这似乎将劳动狭隘化了,仿佛除了手工劳动和体力劳动,便没有别的劳动。
  但是作为诗,我们并不在意劳动的性质,劳动是否是手的行为,而是诗句里面所表达的情感倾向。“围拢地球”,“围拢”一词颇有意味。劳动与围拢似乎有距离,并且地球那么大,岂是手可以“围拢”的?显然这是一种超常规表达,既是超常规,意蕴就尽在其中。无疑,“围拢”一词是夸张,夸张的目的是赞美劳动的伟大,同时“围拢”是一种轻柔的动作,渐渐地、缓慢地合在一起方为“围拢”,我觉得这个词与“拥抱”似乎有相似之处,但“拥抱”过于热烈,不及“围拢”亲切自然。将劳动予以夸张,同时又减轻其强度,我以为表达了作者对劳动的热爱。热爱劳动便是热爱生命本身,这与当时流行的战天斗地的口号迥异其趣。
  
  命运
  
  孩子随意敲打着栏杆
  栏杆随意敲打着夜晚
  
  史铁生《我与地坛·一个谜语的几种简单的猜法》讲了一个有趣的故事:
  
  有一部很老的谜语书,书中收录了很多古老的谜语。成书的具体年月不详,书中未注明,各类史书上也没有记载。
  这是现存的最老的一部谜语书,但肯定不是人类的第一部谜语书,因为此书中谈到了一部更为古老的谜语书,并说那书中曾收有一条最为有趣而神奇的谜语。书中说,可惜那部更为古老的谜语书失传已久,到底它收了怎样一条有趣而神奇的谜语,业已无人知晓。
  书中说,现仅知道这条谜语有三个特点:一、谜面一出,谜底即现;二、己猜不破,无人可为其破;三、一俟猜破,必恍然知其未破。
  书中还说,这似乎有违谜语的规则,但相传那确是一条绝妙的、非常令人信服令人着迷的谜语。
  (《我与地坛》)
  史铁生曲折迷离地讲述的谜语,实际指的是命运,命运是个谜,不可捉摸,猜得透又猜不透,十分令人困惑,但又诱惑人去猜。史铁生一生都在猜这个谜语,所有人都用一生的气力猜这个谜语,但至今未有统一答案。这真是一个古老而常新的谜语啊!
  北岛也猜了这一谜语,北岛的结论是什么?是“随意”,“孩子随意敲打着栏杆/栏杆随意敲打着夜晚”,毫无目的可言。随意带有极大的偶然性,不可理喻,但随意中又有某种必然,为什么这个孩子要在这一刻敲打栏杆,为什么栏杆要在这一刻敲打夜晚?难道不是冥冥中有谁安排?这真是《红楼梦》里说的:“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到底有还是没有?“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看来“随意”二字说了等于没说,不能作为命运的标准答案。
  但说了终是说了,以诗的形式言说毕竟创造了美。“孩子随意敲打着栏杆/栏杆随意敲打着夜晚”,一实一虚,想象奇特。而且两个句子以顶真的方式构成,整齐对称,自有一种整饬之美,有利于将诗意强化。依我看,这样的诗可与卞之琳的《断章》比美。
  
  信仰
  
  羊群溢出绿色的洼地
  牧童吹起单调的短笛
  
  关于“信仰”《辞海》上的解释是:对某种宗教或主义极度信服和尊重,并以之为行动的准则。信仰是极其庄重的事情,怎么与羊群、牧童扯到了一起?
  基督教认为人是上帝的羔羊,温和驯良的羔羊是乐意顺服上帝旨意的象征,故“羊群”即芸芸众生。“羊群溢出绿色的洼地”,“溢出”一词见其多,“绿色的洼地”可指代世俗生活。“牧童”是牧羊人,代指上帝,“牧童吹起单调的短笛”,仿佛是指上帝对人类的放牧,“单调”一词透露出上帝意旨的空洞无意义。羊群和牧童的关系,即众生与上帝的关系,上帝畜牧众生,众生听命上帝,这是教义。然而在北岛的诗里,这种关系似乎受到了挑战。羊群飘荡在绿色的洼地,富有生命(绿色是生命的颜色),生命即美。而上帝却企图以单调的牧笛祛夺众生的快乐,使其屈服于信条,显然有违生命的原则,则诗中自然流露出对上帝的不敬。联系拜神年代对“信仰”的迷信,就可以知道北岛此诗的用意,此与《回答》的怀疑精神相一致——
  
  告诉你吧,世界,
  我—不—相—信!
  纵使你脚下有一千名挑战者,
  那就把我算做第一千零一名。
  我不相信天是蓝的;
  我不相信雷的回声;
  我不相信梦是假的;
  我不相信死无报应……
  
  和平
  
  在帝王死去的地方
  那支老枪抽枝、发芽
  成了残废者的拐杖
  
  列夫·托尔斯泰有部长篇小说叫《战争与和平》,“战争”“和平”是一对矛盾的概念,有战争就没有和平,有和平就不应该有战争,所以北岛在《和平》里说“那支老枪抽枝、发芽/成了残废者的拐杖”,杀人的武器成了残废者的拐杖,这便是和平。
  但是这样理解《和平》一诗仍嫌肤浅。战争固然是和平的敌人,但什么导致了战争?当然,导致战争的原因很多,历史上著名的特洛伊之战竟然为了一个女人,这能有多少理由?但战争的主要罪魁应该是专制,专制是战争之源。想想历史上千千万万场战争,有多少不与专制相连?一部《三国演义》,打来打去,打得民不聊生,“铠甲生虮蚤,千里无鸡鸣”,有哪个不是为了那个皇上的宝座?口里说的好听,“恢复汉室,还于旧都”,“挟天子以令诸侯”,谁真的在替天下苍生着想?所以我尝说《三国》没有英雄,只有政客和军阀,《水浒》里的英雄才是英雄。所以反对战争必须反对专制,专制不除,和平不可能真正实现。《和平》第一句“在帝王死去的地方”,“帝王”就是专制的象征,只有帝王死了,和平的曙光才可能出现。这个道理当然不难领会,可在“文革”中要思考及此,并且敢于表露,眼力和胆量都令人钦佩。所以北岛不仅是艺术的开路先锋,也是思想上的先行者。
  还有“那支老枪抽枝,发芽/成了残废者的拐杖”,“成了残废者的拐杖”颇值得注意。仅仅是没有战争还不叫和平,而必须热爱生命,尊重人性,这才是和平的要义。从《和平》一诗我们可以感受为什么说“朦胧诗”的价值观是人本主义。
  
  祖国
  
  她被铸在青铜的盾牌上
  靠着博物馆发黑的板墙
  
  “祖国”是诗歌常写的题材,歌颂祖国、眷怀祖国的诗历来不绝于耳,优秀的如闻一多的《忆菊》:“我要赞美我祖国的花!/我要赞美我如花的祖国!”艾青《我爱这土地》:“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因为诗人是富于感情的,诗人对祖国的感受比一般人强烈,所以“爱国主义”常常是诗歌的主旋律。
  但北岛的《祖国》似有不同,北岛不是一般地赞美祖国,而是透过祖国这一题材表达某种忧患意识。祖国在哪里?祖国应该镌刻在每个爱国者的心中,现在“祖国”却只是被铸在青铜的盾牌上,成为一种标识和符号。盾牌是干什么的?作战用的,是抵御敌人的,是战士手中的武器,铸在盾牌上的祖国也许曾经有过光荣,是战士的血铸就了她的辉煌,也是她激励着战士为捍卫祖国的尊严而浴血奋战,然而现在祖国却被放置到博物馆,成了历史文物,并且靠着发黑的板墙,完全没有了昔日的风采。是什么导致了历史的褪色?诗人没有说,但诗人心目中的沉重却令人感动。
  
  
  生活
  
  网
  
  《生活》一诗有很高的知名度,所谓“一字诗”,曾引起过激烈的争论,讽刺者不以为然,认为如果这也叫诗,那诗未免太容易了。赞扬者却认为诗人用一个“网”字道出了生活的真谛,且溶入了情感,是千真万确的好诗。我倾向后者。
  当然不同的人对生活的体验不同,北岛认为生活像“网”,我想是因为生活过于错综复杂。并且网是用来打捞的,芸芸众生岂不都在向生活打捞着什么?功名利禄,真理道德,各依人品而为。所以一个“网”字又写出了生活的多元。面对着生活的复杂,诗人究竟何所取?他在思考着。
  《太阳城札记》既名之曰“札记”,自然很零碎,但零碎中仍可见出艺术和思想上的整体追求。“朦胧诗”的意象思维、人道主义、理性色彩、隐喻—象征系统,于此均可见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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