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8期


美国新超现实主义诗歌鉴赏

作者:伊 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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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期超现实主义诗人(以法国诗人布勒东、艾吕雅为代表)在创作时竭力摆脱思想意识控制和通常的艺术技巧,让下意识和一切非理性的冲动自由地表达,而不顾及意义、逻辑、伦理和其他传统的美学规范,这种极端的手段尽管拓宽了诗歌艺术的道路,但最终也使早期超现实主义诗歌很快地走向衰微。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美国的一些诗人在创作中汲取了超现实主义的艺术手法,比如对无意识的开掘、重视梦境和幻觉等等,但他们并不像早期超现实主义诗人那样走向极端,他们是温和的、节制的,他们不排斥诗歌中的意义,他们也不排斥超现实主义之外的艺术手法。他们重视无意识中的深层意象,由此打开通向想象王国的崭新通道,展示出细致入微的情感世界。他们被叫作“新超现实主义”,又被叫作“深层意象派”。这是一个松散的诗歌流派,其中最有成就的诗人有罗伯特·勃莱、W.S.默温、加里·斯奈德、詹姆斯·赖特、唐纳德·霍尔、马克·斯特兰德等等。
  
  三章诗(之三)
  □罗伯特·勃莱
  
  黄杨树的大叶子
  在风里猛摇,呼唤我们
  消失到宇宙的荒野中
  那里我们将坐在一棵树下
  永远活着,像尘埃
  (郑敏译)
  
  罗伯特·勃莱是新超现实主义诗派的领袖人物之一。一九五〇年毕业于哈佛大学。诗集《身体周围的光》获一九六八年美国全国图书奖。勃莱的诗充分体现了新超现实主义即深层意象派的艺术特点。新超现实主义诗歌题材多数取自大自然,取自乡村,因而往往显得空灵、超逸、幽静。这首五行的小诗,不仅仅给我们提供了鲜明奇异的形象,它的绝纱之处还在于:诗人创造的这一个境界给我们以无限的启示。每一句诗充满暗示,整首诗蕴含了关于命运,关于永恒与瞬间,存在与死亡,伟大与渺小的极为丰富的内涵。一首诗不在于长短,也不在于写什么,而在于这首诗是否通过对象抵达生命和世界的终极问题,并最终指向永恒的启示。因此真正的诗人必须同时是哲人。诗,永远是对人类精神核心的一种掘进。
  在风里猛摇的黄杨树的大叶子在呼唤我们,这是不难理解和感受的,但为什么要呼唤我们“消失到宇宙的荒野中”呢?无疑,这个意象的深层,还另有一种需要细细体味的东西。坐在一棵树下就能永远活着吗?既然永远活着,为什么说“像尘埃”,尘埃是活着的吗?这种完全从逻辑出发的提问也许是可笑的,新超现实主义毕竟也是超现实主义,需要从新的角度——非常识非常规的角度去理解新超现实主义的诗歌。我们可以认为生命是渺小的,它就像尘埃,我们也可以认为尘埃也是有生命的;我们可以认为活着是一种死,也可以认为死就是永远活着。诗人给我们提供了显示诗人独特感受方式的意象,我们不必像解数学题那样去“精确”地解读诗歌,而只要开放自己的感觉器官和灵魂,去自由地感受就是了。
  这首小诗显示出勃莱的诗歌特色:恬静、超然、孤寂。诗人通过对抒写对象的灵敏、天才、富有想像力的直觉,领悟其内在意蕴(这种领悟是独特的,深刻的,富有洞察力的),创造出独具魅力的、充满启示的艺术境界。
  如何用充满灵性的语言,创造出具有强大包容力、扩张力和辐射力的,使一首诗能够站立起来的形象?罗伯特·勃莱的诗给了我们极好的启发。
  
  最后一个(节选)
  □W.S.默温
  
  ……他们决定从影子下面抽走水
  他们抽呀抽呀,水往下降
  影子却在原来的地方
  它继续长大,漫向陆地
  他们用机器刮影子
  影子触到机器,黏在上面
  他们用棍子打影子
  影子触到棍子就黏在上面
  这又是一天
  
  第二天也一样,影子继续长大
  他们把光推入影子
  影子触到光,光就灭了
  他们开始用脚踏影子的边缘
  影子进入眼睛,眼睛就失明
  那些倒下来的人,影子把他们吞噬
  那些失明的人走入影子,消失了
  那些仍站着,看得见的人
  影子吞了他们的影子
  而后又吞蚀他们,他们也消失了
  其他的人猛跑起来
  
  那些幸存的,如果影子允许他们逃命
  他们尽量跑得远远的
  这些幸存者和他们的影子
  (郑敏译)
  
  默温一九二七年生于纽约,曾留居英国和法国,以写诗和翻译为生,他的诗集《扛梯子的人》获普利策奖。默温的诗极富想像力,有浓厚的超现实色彩,他的诗句朴素无华,但他对幻觉和梦境的重视使他的诗具有一种扑朔迷离的感觉。在《最后一个》这首诗里,默温赋予影子以超现实的意义。影子本来是依附人或物的,而默温笔下的影子却为所欲为,随意地作弄、欺凌甚至吞噬人类。人类对影子无可奈何,用尽各种手段也撼动不了影子一根毫毛,影子却越来越强大,直至肆无忌惮地迫害人类。这超现实的影子凝聚着作者对世界的独特和深刻的感受。这影子是什么?命运?上帝或者魔鬼?人所创造反过来又压迫人的某种力量,比如国家、权力、异化的现代文明?……读者可根据自己的经验和悟性去感受、呼应和进入。诗人所创造的超现实境界具有寓言和神话的意义,甚至比寓言和神话更有力量。
  早期自动写作、纯梦幻的超现实主义,彻底排除了理性,虽新奇玄妙,但流于肤浅,失之轻飘,默温的超现实主义虽然也重视梦境、幻觉和潜意识,但他用理性去轰击它们,使之无穷分裂,产生核效应,释放巨大的能量。应该说,超现实主义是现代诗歌中一个奇妙的境界,如果它不把理性当作它最大的敌人的话。如何避开我们常规性的艺术思维,避开我们习以为常的充满逻辑的事物,或者在深层意识的角度上来重新感受、重新认识这些事物,创造一个崭新的诗的境界,勃莱、默温他们的新超现实主义在这方面进行了卓有成效的实验。我们通常目睹的现实,是事物的表象,往往有不可避免的虚假性。诗人探求的超现实境界往往比现实更真实,更本质,更具有普遍的意义。西班牙超现实主义画家萨尔瓦多·达利的名画《记忆的残痕》中,那些不可思议地变得柔软、扭曲,像布匹一样挂在树枝上、桌子上的钟表,是画家深层意识所创造的另一种钟表。这种超现实的钟表比现实的钟表更能抵达时间的本质。“诗歌表现必须产生惊讶的效果……它能够刺激我们的大脑,使我们从另一个角度来观察世界。”默温的诗歌《最后一个》便是用奇异的想象刺激了我们的大脑,使我们通过这超现实的影子,从一个全新的角度去观察和思考这个世界。
  
  和山峦相会晤
  □加里·斯奈德
  
  他爬到吐着泡沫的山溪边
  他从水下岩板向后退
  他放一个手指在水里
  他转身向一个水潭
  将双手放在水里
  向水里投掷卵石
  他用双手拍打水面
  大声呼喊着,起身,站立
  面对着急流和山峰
  举起双手,高呼三次!
  (郑敏译)
  
  加里·斯奈德出生在旧金山,在俄勒岗的里德学院获得人类学学位。他曾在山中做过护林员,又曾在日本接受禅宗的正规训练,这些经历直接影响着他的诗歌境界。他的诗排斥自我,直接赞美大自然和日常劳作。他甚至敢于放弃比喻和象征,放弃逻辑和推理,让启示直接来自事物本身具有的魔幻力。这首《和山峦相会晤》以简练、明亮的语言表现人跟大自然的默契、呼应和融合,同时委婉地传达出人在世界中的寂寞经验和孤独感受。斯奈德并非将某种抽象的意念演绎成诗,而是让自己感受到的客体鲜明地、富有魔幻力地直接呈现出来。诗中的“他”在与大自然的相遇中,进入忘我状态,与急流和山峰同时进入一种充满激情的生命境界。于是这首“客观”的诗产生了某种摇撼我们灵魂的力量,比那些注重表现自我的诗更见情感和人性的深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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