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8期


相思

作者:莫砺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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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再来读姜夔的《踏莎行》。此词有明确的写作时间(一一八七年)和地点(金陵),其写作背景也大致可考。词人年轻时曾在合肥爱过一位女子,后来终于劳燕分飞,但常怀倾想。上片写词人又一次在梦中见到了意中人,她的体态和声音都风采依旧。下片全从情人一方落笔:难忘别后所寄的长书短简,也难忘别时留下的密密针线,她的梦魂随着情郎直到天涯海角。可是梦境苦短,她终于在昏暗的夜色中独自归去,只有一轮皓月把清冷的月光洒遍淮南的千百座山峰。王国维激赏末尾两句,当是着眼于其意境之优美。其实从整体上看,此词的佳处也在于营构了一个凄清、幽寂的意境,从而对凄凉、绝望的刻骨相思作了成功的渲染。抒写个人相思之情的作品的发生背景是随机性的,当然会有各不相同的内容,但是古典诗歌语言简约、风格含蓄的共性却使它们同样缺乏明晰的故事情节或人物形象,而只是展示某个片断或渲染某种情景。当然,更重要的原因也许是古代的诗人大多不愿意把自己的恋情清楚地告诉别人,虽然强烈的思绪使他们无法三缄其口,但他们总是吞吞吐吐,欲言还止,只肯暗示读者其心中有一个“所谓伊人”。李商隐一生中尝了不知多少相思的苦果,也写了不知多少浸透相思泪水的篇什,但他几曾把珍藏心中的温馨旧梦明白告人?“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春山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这些美丽的诗篇或诗句不知感动过多少读者,但谁能从中读出清晰的人物或故事来?苏雪林教授写过一本《李义山恋爱事迹考》,也只是胡乱猜测而已。不但如此,李商隐还责备当时的读者说:“一自高唐赋成后,楚天云雨尽堪疑。”仿佛他笔下的相思对象尽出虚构,或者竟是在美人香草的字面下别有寄托。我不想追究这种现象的原因,毕竟古人面对着强大的社会压力,而且承受着礼教铸就的心灵枷锁,我们不能要求他们在相思主题上直抒胸臆。清人朱彝尊虽有勇气宣称宁可身后不得配享孔庙,也决不删去《风怀二百韵》,但是他仍不肯在此诗以及《静志居琴趣》中明言他的相思对象究竟是谁,害得后人聚讼纷纭。正因如此,历代诗人自抒相思之情时无不受到《蒹葭》的影响,往日的温馨旧梦虽是“此情可待成追忆”,诗中表述的心情却是“恍惚无倪明又暗”(李商隐《七月二十八日夜与王郑二秀才听雨后梦作》)。就在姜夔写《踏莎行》之后十年,他又一次在梦中见到合肥的那位女子,乃作《鹧鸪天》云:“肥水东流无尽期,当初不合种相思!”是啊,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这是词人饱受相思煎熬后的沉痛心声!
  古代的诗人非常重视友情,杜甫就是抒写友人相思的圣手。宋人刘过说:“唤起杜陵风雨手,写江东渭北相思句。”的确,“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两句诗,语言朴素而内蕴深厚,是炉火纯青、千锤百炼之句,只有杜甫那样“笔落惊风雨”的大手笔才能写出。清人沈德潜评曰:“少陵在渭北,太白在江东,写景而离情自见。”张谦宜则评曰:“景化为情,造句三昧也。似不用力,十分沉着。”试想当我们要用一个成语来表述与友人千里相思的情感时,还有比“春树暮云”更为准确、生动的吗?宋人罗大经评此诗末联说:“‘细’之一字,讥其欠缜密也。”可是既然此诗非常成功地抒发了诗人对李白的深情厚谊,罗氏所云就只能是牵强附会。此诗作于七四七年前后,当时杜甫与李白刚分手不久。此后,杜甫又多次写诗怀念这位才高命蹇的好友。七五九年秋天,杜甫流落秦州,在生计无着、自顾不暇的窘境中仍惦记着李白的命运,他说:“凉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鸿雁几时到?江湖秋水多。”秦州地处塞外,深秋风寒,景物萧索,诗人不说自己的心境何等的凄凉,却反问远在江南的友人心情如何?江山遥远,兵荒马乱,寄书的鸿雁何时才能飞到友人那边?积思成梦,李白终于走进了杜甫的梦境:“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杜甫欢喜之余,反而生疑:“君今在罗网,何以有羽翼?恐非平生魂,路远不可测!”与此同时,杜甫又作诗怀念被远谪台州的友人郑虔,为年已垂暮的友人将在充满毒蛇猛兽的蛮荒之地度过余生而悲伤难抑:“天台隔三江,风浪无晨暮。……山鬼独一脚,蝮蛇长如树。呼号傍孤城,岁月谁与度?”当我读到这些出自肺腑的相思之句时,就更加服膺梁启超为杜甫献上的一顶桂冠:“情圣”!
  韦应物的《寄全椒山中道士》也是一首写友人相思的名篇。道士本是方外之人,他主动摒弃温暖的红尘生涯,独自栖居在人迹罕至的深山里。他一心苦修,不食人间烟火,饥来只在山涧里捡一束荆枝,煮一点白石充饥。秋风秋雨,落叶堆满了山径,道士的行踪无迹可寻。诗中所展示的节候、天气、环境、人物,无不带有孤寂、幽僻、凄冷、萧瑟的特征,整个氛围中没有一点亮色,也没有一丝暖意。然而我们阅读此诗,却觉得它的风格并不像“郊寒岛瘦”般的寒俭僻苦,也不像晚明竟陵派的深幽孤峭,原因何在呢?我的答案是:诗人不露声色地在字里行间注入了一股深挚的相思之意,原本萧疏孤寂的氛围中顿时增添了生气和温情,原本远离人寰的世外幽境顿时被拉回了人间。天气寒冷,诗人坐在帘幕重重的郡斋里仍感到一阵阵的寒意,他忽然思念起孤栖深山的道士朋友。他多想带着一瓢解寒的酒前去寻访,让友人在这个风雨凄凄的夜晚得到一些安慰和温暖,可是落叶满山,他到何处去寻找友人的行踪?清人张文荪评此诗:“东坡所谓‘发纤秾于简古,寄至味于淡泊’,正指此种。”的确,在简练、平淡的字面下蕴涵着深挚的情感,是此诗最大的特点和优点,而究其情感之源头,实在于诗人心中对友人的思念、关切。连方外之士都难以逃脱相思的密网,更何况人寰中的芸芸众生!
  相思之苦使人受尽煎熬,诗人当然要想方设法来医治它,可是他们费尽心机却一筹莫展。诗人们想出来的权宜之计有三类:一是劝止恋人或友人离开,例如周邦彦《少年游》中的那位女子用旅途辛苦来劝阻情人:“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可是孟郊早在《车遥遥》中事先作了回答:“丈夫四方志,女子安可留!”二是希望交通工具无法运用,陆龟蒙《古意》中说:“君心莫淡薄,妾意正栖托。愿得双车轮,一夜生四角。”辛弃疾送别张坚时也说:“安得车轮四角,不堪带减腰围。”借用陆游的话说,这真是“此计又绝痴”!三是希望当初本未种下相思的苦果,欧阳修词中说:“早知今日长相忆,不及从初莫作双。”辛词中也说:“铸就而今相思错,料当初费尽人间铁!”可是相思之病易染难治,有时只需惊鸿一瞥就染病在身,岂是那么容易预防!于是,在古典诗歌中就充满了抒写相思的长篇短什,单在《乐府诗集》中所收的《长相思》就有二十三首之多。亲爱的读者,当你读到那么多缠绵悱恻的相思之作时,你心中有何感想呢?你是否在一洒同情之泪的同时也对古人心生歆羡?相思虽然使人心生痛楚,但假如世上没有相思,人际关系是否会日益疏远,人间是否会日益冷漠?你一定不愿意生活在一个冷漠的人间,那么,就让我们一起来体味古人的相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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