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8期


相思

作者:莫砺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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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诗·秦风·蒹葭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氵矣。
  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燕歌行
  汉·曹丕
  
  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
  群燕辞归雁南翔,念君客游思断肠。
  慊慊思归恋故乡,君何淹留寄他方?
  贱妾茕茕守空房,忧来思君不敢忘,
  不觉泪下沾衣裳。
  援琴鸣弦发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长。
  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汉西流夜未央。
  牵牛织女遥相望,尔独何辜限河梁?
  
  春日忆李白
  唐·杜甫
  
  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
  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
  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
  何时一樽酒,重与细论文。
  
  寄全椒山中道士
  唐·韦应物
  
  今朝郡斋冷,忽念山中客。
  涧底束荆薪,归来煮白石。
  欲持一瓢酒,远慰风雨夕。
  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
  
  踏莎行
  宋·姜夔
  
  自沔东来,丁未元日至金陵,江上感梦而作
  
  燕燕轻盈,莺莺娇软,分明又向华胥见。夜长怎得薄情知,春初早被相思染。别后书辞,别时针线,离魂暗逐郎行远。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
  
  相思是一种病,是一种深入膏肓、无药可治的病。心灵敏感、感情脆弱的古文人尤其容易染上这种不治之症,他们的相思对象不但有异性的恋人,而且有同性的友人。人们一旦染上这种病,一个明显的症状就是日益消瘦,汉代无名氏的《古诗》中说:“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李清照在《凤凰台上忆吹箫》中说:“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那么她究竟为何消瘦呢?我们再往下读,就会恍然大悟,原来女词人“念武陵人远,烟锁秦楼”。柳永则在《凤栖梧》中自表心迹:“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这种消瘦过程有时竟然是在顷刻之间完成的,崔莺莺到十里长亭送别张生,“听得一声‘去也’,松了金钗;遥望见十里长亭,减了玉肌。”“昨宵今日,清减了小腰围。”相思的第二个症状是常常流泪,有时甚至眼中流血,姜夔《小重山令》说:“相思血,都沁绿筠枝。”董解元《西厢记》中写张生泣别莺莺:“莫道男儿心如铁,君不见满川红叶,尽是离人眼中血!”而莺莺也“哭得似痴呆,脸上啼痕都是血”。相思的泪水是含有毒素的苦泪,孟郊因此用它来测验相思之情的深浅:“试妾与君泪,两处滴池水。看取芙蓉花,今年为谁死?”第三,相思者的内脏会有剧烈的痛感,曹丕有“念君客游思断肠”之句,晋代的《子夜歌》也说:“别后涕流连,相思情悲满。忆子腹糜烂,肝肠尺寸断。”李白则惊呼:“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长相思,摧心肝!”相思之情会使柔肠九转,梁简文帝诗云:“望邦畿兮千里旷,悲遥夜兮九回肠。”柳宗元诗云:“岭树重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回肠。”李贺又说相思会把柔肠拉直:“思牵今夜肠应直!”正因肝肠如煎,所以即使以美酒浇灌也难以奏效,范仲淹词云:“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又云:“愁肠已断无由醉,酒未到,先成泪。”此外,相思者还有妄想症的症状,他们在夜间常常梦游,岑参《春梦》云:“洞房昨夜春风起,遥忆美人湘江水。枕上片时春梦中,行尽江南数千里。”苏轼《水龙吟》云:“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南宋的罗公升甚至说双方会同时做梦:“只应两处秋宵梦,万一关头得暂逢。”他们在白天也胡思乱想乃至行为乖戾,红豆本来只是一种普通的种子,王维却说:“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苹花与人有何相干,王沂孙偏说:“空留离恨满江南,相思一夜苹花老。”杨花飞舞,苏轼却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燕尾如剪,清人朱声希竟在《清平乐》中无端责怪它:“燕子枉翻双剪,几曾剪得离愁!”金昌绪《春怨》云:“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人家黄莺好好的在枝上啭鸣,这位女子有何道理去打它!敦煌曲子词中说:“叵耐灵鹊多漫语,送喜何曾有凭据?几度飞来活捉取,锁上金笼休共语。”这只喜鹊“比拟好心来送喜”,思妇却不由分说把它关进金笼。饱受相思之苦的姜夔甚至说:“算潮水知人最苦。”试问自涨自落的潮水本是无情之物,它又怎能知道词人的心思?
  别林斯基认为诗人应该是“一个能够先于别人在自己身上发现大家共有的病痛、并且以诗的复制去治疗这种病痛的医生”,我们的古代诗人早就发现相思是人间最普遍的病症,早就谱出无数的相思曲来抚慰天下的同病相怜者。一部《楚辞》,不但《抽思》《思美人》等全篇都是相思之辞,连祭神乐章《九歌》中也充满了刻骨的相思之情,试读《湘夫人》:“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再读《少司命》:“秋兰兮青青,绿叶兮紫茎。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入不言兮出不辞,乘回风兮载云旗。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再读《山鬼》:“采三秀兮於山间,石磊磊兮葛蔓蔓。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君思我兮然疑作。”哪一首不是优美绝伦的相思曲?再看一部《诗经》,其中关于相思的名篇不计其数。“郑、卫之音”是不用说了,就是《召南·草虫》中的“未见君子,忧心忡忡”、《王风·采葛》中的“一日不见,如三秋兮”,也无疑是表达相思的绝妙好辞。秦国民风强悍,习战尚力;“秦腔”高亢嘹亮,激昂豪放,似乎不宜抒写缠绵悱恻的相思之情,然而恰恰是《秦风》中出现了《蒹葭》一诗,可见相思主题确是华夏诗人的共同爱好。《蒹葭》堪称古代的朦胧诗。“所谓伊人”,是男是女?诗人与“伊人”,是同性的朋友还是异性的恋人?都难以断定。程俊英教授把“溯洄从之”译成“逆着流水去找她”,似嫌武断。我们只知道在一个清冷的深秋之晨,诗人来到河边,追寻其苦苦思念的“伊人”。然而眼前只见一片茫茫的芦苇丛,青青的芦苇叶上,露水凝成了霜花。诗中没有脉络分明的情节,没有面目清晰的人物,一切都是那么朦胧、迷茫。“伊人”明明是在河水的那一方,为何其身影又浮现于近在咫尺的水中央?诗人一会逆流而上,一会儿又顺流而下,到底该到哪里去寻找对方?幻像的若隐若现体现了迷惘的心绪,道路的险阻漫长衬托出不懈的追求。扑朔迷离的内容,一唱三叹的韵味,忧伤凄婉的意境,都使读者回味无穷。最使人思绪低回、若有所感的正是此诗的朦胧性质,诗人既不愿意将其心思明白吐露,读者又何必寻根问底?况且相思本是人们心灵深处最微妙、最幽婉、最隐约的一种活动,如此表达正切合其性质。唐代李商隐的《无题》一类诗都趋向朦胧的风格,说明他对《蒹葭》的妙处已得神悟。
  后代诗人笔下的相思主题在内容上逐渐明朗化,除了某些模仿《楚辞》的“美人香草”笔法的作品外,大致可分为恋人之思和友人之思两大类。我在前一类中选录了曹丕的《燕歌行》和姜夔的《踏莎行》,前者模拟女子口吻,后者则出于男子之口。前者以乐府诗题抒写普泛性的思妇怨情,后者则是诗人个性化的内心独白。我们先读《燕歌行》。此诗的背景不很清晰,到底是思妇本人身在苦寒的燕地,还是她的丈夫?从文本自身难以断定。但是揆诸常理,应是丈夫戍边在北疆,故思妇看到燕子和鸿雁纷纷南翔,便联想起尚淹留北国的丈夫。相思之苦使她夜不能眠,拨动琴弦,发出的是音节短促的清商之声,与之相配的歌吟也很快进入尾声。月光入户,她仰望夜空,只见银河西斜,牵牛星与织女星融着茫茫天河遥遥相望,不禁对他们充满了同情。在古代,男子出门远行时往往不能携带家眷,留在家中的妻子便成为思妇。最常见的一类思妇是被征戍边的兵士的妻子,因为军中严禁携眷,否则的话“兵气不扬”。而且戍边往往是在北方苦寒之地,兵士们又不时调防,更不幸的则葬身沙场,从而使他们的妻子格外惦念。隋代薛道衡诗云:“前年过代北,今岁往辽西。一去无消息,那能惜马蹄?”汉末陈琳诗中在边疆修长城的征人竟因生还无望而规劝妻子改嫁,并写信给妻子说:“生男慎莫举,生女哺用脯。君独不见长城下,死人骸骨相撑拄?”妻子回信说:“结发行事君,慊慊心意关。明知边地苦,贱妾何能久自全?”唐诗中对此作了更精炼的概括:“白狼河北音书断,丹凤城南秋夜长。”“少妇城南欲断肠,征人蕲北空回首!”此类诗歌中最使读者惊心动魄的当推晚唐陈陶的《陇西行》:“誓扫匈奴不顾身,五千貂锦丧胡尘。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试想闺中少妇昼思夜梦的征人事实上早已成为沙场白骨,我们对这样的相思何以名之?此外,远出经商而尚未富到“船中养犬长食肉”的商人、谋取功名而“十载长安迹未安”(张玭《下第述怀》)的举子,也会让他们的妻子成为思妇。李白在《长干行》中细致地描写过一位商人妇的相思:“十六君远行,瞿塘滟滪堆。五月不可触,猿声天上哀。门前迟行迹,一一生绿苔。苔深不能扫,落叶秋风早。八月蝴蝶黄,双飞西园草。感此伤妾心,坐愁红颜老。”古诗中此类题材并不罕见,但是“商人重利轻别离”,他们与妻子的离别不一定是为生计所迫,所以此类诗歌在总体上不如前一类感人之深。至于落第举子沦落长安,有家难归,他们与留在家乡的妻子当然会产生相思。例如晚唐的公乘亿,久困场屋,离家十余年不归。乡人误传其已死,其妻披麻戴孝远赴长安奔丧,与公乘亿在城外意外相遇,乃相抱痛哭。可惜这位公乘亿一心想着功名,这么好的题材竟没有作诗纪之。中唐的孟郊曾多次落第,并写过好几首落第诗,也仅叹命运不济而一字未及其妻子。可见功名利禄之念确会窒息诗人的心灵,从而失去了许多本该有的好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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