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8期


岳阳楼上对君山

作者:李元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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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岳阳楼之西侧,东洞庭湖的波心,青着一座名山。亿万斯年以来,它就秀丽在过路的风声寄宿的鸟声骤至的雨声和永恒的涛声中了。本来无名无姓,据说秦始皇南巡,阻风于洞庭此山,他就称之为“洞庭山”,而世人却不予理会,径自以“湘山”与“君山”名之,而“君山”的名号最为流行,这大约是源自楚辞所写的湘君湘夫人的传说吧?北魏郦道元《水经注·湘水》追记说:“是山湘君之所游处,故曰君山矣。”
  在我生命的旅程中,岳阳楼畔曾有我居停数年的驿站。风晨月夕,我曾无数次地与君山隔湖相望,也曾多次渡水相寻,但却始终没有片言只字记及与它的山情水谊。因为唐代的诗人,不论是暂居巴陵,或者匆匆作客,都免不了在岳阳楼上引颈西望,和君山眉来眼去,那些眉目传情的绝妙辞章,今日已经成为传诵不衰的经典,我只能袖手而旁观,从旁欣赏他们如何向君山传情达意,怎样先后在同一题材上各显身手。
  
  一
  
  首先登场的是初盛唐之交的张说,时在开元三年即公元七一五年。
  张说祖籍河东(今山西永济(,因迁于河南洛阳故又称洛阳人,与原籍长沙出生洛阳的我,算是半个同乡。他官高丞相,封燕国公,朝廷重要文件多出其手,与许国公苏廷页并称为“燕许大手笔”。贬官岳阳三四年间,作诗百余首,自编为《岳阳集》,诗风凄婉而不乏情韵,与他以前写得很多的应制奉和的官样文章大不相同。元人辛文房在《唐才子传》中早就说他岳阳之作曾“得江山之助”,从中可见个人遭际、自然环境与诗文创作的关系。他早期居庙堂之高的作品可读者不多,处江湖之远来岳阳后的诗作可圈可点者不少,尤其是《送梁六自洞庭山作》,更使人神清意远:
  
  巴陵一望洞庭秋,日见孤峰水上浮。
  闻道神仙不可接,心随湖水共悠悠。
  
  现代美学认为:审美距离产生美感。唐诗人似乎早已深谙此道,他们写君山多非状实地来游,而是远距离取景抒情,张说就是如此。排行第六的潭州(今湖南长沙(刺史梁知微是他的友人,经岳阳去长安入朝,时当秋日,张说作此诗相送。在洞庭秋色一望无边的阔大背景上,四面环水的孤立而孤独的君山,便兀立在远眺者的望眼之中,这在构图上是平面加立体。君山自古就号称“神仙窟宅”,盛产山珍也盛产神话传说,据说王母娘娘的银簪就失手掉落湖中,黄帝也在那里建台铸鼎,鼎成之后便成仙飞升,山浮水上,而水下有金堂华屋数百间,是神仙们的安居工程,神仙们爱好音乐,经常举行演奏会,“四时闻金石丝竹之声,彻于山顶”(东晋王嘉:《拾遗记》(。如果好事者要去山上水中寻根究底,恐怕只能是乌有子虚,顶多是事出有因,查无实据,诗意也就荡然无存了,聪明的张说用“闻道神仙不可接”一语宕开,而结句的“湖水”与首句的“洞庭”首尾环合,不仅使全诗构成了一个完美的艺术整体,而且心潮与湖潮一同澎湃,送别友人之情,心系君山之意,便都尽在不言中了。
  君山离岳阳城三十华里,虽然湖阔浪高,古代舟楫不便,不像现在不用扁舟破浪,而有巨轮横渡,快艇飙风,但张说身为岳州刺史,乃地方最高行政长官,去君山一游的领导意图,自有左右妥为安排贯彻。“靡日不思往,经时始愿克”,有他的《游洞庭湖》一诗为证。令人起幽邈之思的神仙呢?在诗中坐实为“空言闻莫睹,地道窥难测”的乏味实写,长达三十二句的长诗细写君山的游踪见闻,远不及上述二十八字的绝句韵味悠长。
  张说此诗,是初唐至盛唐的历史转型期的七绝代表作,是湖上的山神定调的,全诗在凡尘与仙界之间。晴天丽日之下,往日我多次在岳阳楼头凭栏望远,心醉神驰于张说之诗。湖上风来,似有衣袂窸窣之声,我不禁蓦然回首,真怀疑张说是不是已悄然从唐朝而至,微笑着站在我的身后?
  
  二
  
  何日君再来?张说没有再来。但他去后约四十余年,大诗人李白大驾光临。
  在激烈的宫廷政治斗争中,只有书生意气浪漫情怀爱国热情而独独缺少政治经验与权术的李白,晚年生平惟一一次参军就站错了队,投身永王李璘的幕府而得罪了唐肃宗李亨,李亨正宗手足之情尚且不顾,何况在他心目中属于“另类”的李白?长流夜郎,没有斩立决就算天恩浩荡了。乾元七年(七五九(,李白行经三峡时遇赦放回。当年秋天,他重游巴陵旧地。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少不了诗酒流连,友朋唱和,虽然生命已暮色寒凉,但他心中仍有如今日流行歌曲所说的“一把火”。
  我们的诗仙有不世之才,凌云之志,但一生却坎坷不遇,晚年还成了一名政治犯,饱尝铁窗风味与流放之苦,他心中的苦闷与愤懑可想而知。于是,在《陪侍郎叔游洞庭醉后三首》之三里,他不禁酒后吐真言与狂言:“興却君山好,平铺湘水流。巴陵无限酒,醉杀洞庭秋。”李白有气,君山无辜,前人还说什么“興却”两句可以与杜甫的“斫却月中桂,清光应更多”匹敌,但幸亏興却君山只是李白一时的酒后失言,而且他有言论没有行动,没有造成法律上可以追究的事实过失。本来可以理解,而且应该原谅,何况他酒醒之后也自觉不妥,在《陪族叔刑部侍郎晔及中书贾舍人至游洞庭五首》中,专门以最后一首作了修正,并向君山表示歉意:
  
  帝子潇湘去不还,空余秋草洞庭间。
  淡扫明湖开玉镜,丹青画出是君山。
  
  “帝子”即尧之女舜之妃的娥皇女英,舜南巡卒于苍梧之野,葬于今日湖南零陵九嶷山,二妃追寻至洞庭,哭竹成斑而逝,至今君山东麓尚有“虞帝二妃之墓”。往事已成时间的风中流传的故事,只剩下洞庭湖的山巅水湄秋草青青。李白来时也是秋日,“淡扫明湖开玉镜,丹青画出是君山”,湖如明镜,山似画图,这位绝代大歌手的嗓子是上天赐予的,所以一派仙家气象,一片钧天广乐。此曲只应天上有,后来的诗人都不得不仰面侧耳,倾听他千古长传的歌声。
  自然之美是天恩,艺术之美是人惠。我曾经徘徊在岳阳楼畔,伫立于洞庭湖边,手捧锦绣华章,面对浩茫湖水,将李白之诗与洞庭君山两相对读,读作者的诗魂,读湖山的精魄。李白与洞庭山水,在历史性的相逢中各成千古,留给后人的都是眼睛的盛宴,精神的福音。相看两不厌啊,山水千秋,艺术永恒!
  
  三
  
  李白离开岳阳之后五十多年,后起之秀刘禹锡接踵而至。
  刘禹锡与湘楚的缘分很深。他贬逐南荒二十年,近十年就是在朗州(今湖南常德市(司马任上,而东徙西迁的二十年间,他来去洞庭有文献可考的就有六次之多。长庆四年(八二四(八月,他由四川夔州(今之奉节(刺史转安徽历阳(今和县(刺史,道经岳阳,季节正是秋日。他除了写有一首七言长诗《洞庭秋月行》,更有一首七言短制《望洞庭》:
  
  湖光秋月两相和,潭面无风镜未磨。
  遥望洞庭山翠色,白银盘里一青螺。
  
  张说和李白虽然都写过秋天的洞庭君山,但那均是白天,高手在前,前辈在上,刘禹锡大约不想再于白天去和他们争一日之短长了。艺术贵在创造,宁吃鲜桃一口,不吃烂杏一筐,于是,他在夜晚而且是秋天明月掌灯的晚上去一试身手,开辟属于自己的天地。他取得了空前的成功,一诗既成,历代的围观者无不“掌声响起来”,至今都没有退潮。
  天上的明月之光,地上的湖水之光,上下天光空明澄澈而宁静和谐。使它们握手言“和”的另一重要条件是“无风”,如果“朔风怒号”,那就会是“浊浪排空”的另一番景象了。刘禹锡曾有一首《磨镜篇》,此处的镜之“未磨”,正是千里洞庭水波不兴而水气迷蒙的景象,可以与《洞庭秋月行》中的“孤轮徐转光不定,游气蒙蒙隔寒镜”的描写互参。月到中天之夜,我曾和友人登上君山最高处海拔近七十米的峰头,举目环顾,月光精心铸造的银盘已经完工正和盘托出,置身白银盘里,更加佩服刘禹锡的灵心妙喻。《全唐诗》此诗第三句作“遥望洞庭山水翠”,句下补注“一作山翠色”,许多选本均作“山水翠”,或作来历不明的“山水色”。我实地体味,以为还是作“山翠色”为佳,因为结句以“白银盘”之妙喻喻湖面,以“青螺”之妙比比君山,如再说水之“翠”,不惟分散笔墨,焦点不集中,而且与“白银盘”相悖。“山水翠”应是传抄中出现的异文,正如《全唐诗》在“白银”之下又注曰“一作云”。“白云盘”自然也说得过去,但却比“白银盘”差之远矣,“云”字也该是传抄中因音近而手误。可惜斯人已渺,手稿也无存,我已无从向作者问讯并请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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