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8期
岳阳楼上对君山
作者:李元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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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去的是红颜和生命,人面不知何处去;不老的是绝妙好辞,千年之后仍然和高空的秋月一起,圆满闪亮在我们的心头。
四
刘禹锡的君山是清超绝俗的,雍陶的君山是清丽出尘的。
刘禹锡遥望洞庭而怦然心动时,四川成都人氏的雍陶年方弱冠,他后来也曾快游岳阳。此情可待成追忆,有《望月怀江上旧游》一诗为证:“往岁曾随江客船,秋风明月洞庭边。为看今夜天如水,忆得当时水似天。”他何时来巴陵作客已无可查考,但从此诗的“秋风明月”来看,与前述的诗人一样,不约而同也是秋日,而且距刘禹锡的秋天不会太远。刘禹锡的君山诗已众口喧传,恃才傲物自比谢脁的雍陶,要怎样才能不重复前人而且力争后来居上呢?他的诗心与雄心见之于《题君山》一诗:
烟波不动影沉沉,碧色全无翠色深。
疑是水仙梳洗处,一螺青黛镜中心。
李白是参天大树,刘禹锡也是铁干虬枝,从“镜”与“螺”的意象,可以看到前辈的浓荫,仍然覆盖在雍陶的肩上。但雍陶毕竟创造了一个既有承传但也天地更新的艺术世界,他没有正面写君山而只是去描绘君山的侧影,而且将君山与成仙的娥皇女英的神话传说结合在一起,君山竟是女仙于水中梳洗的螺髻。仙家日月,诗人妙想,令人疑幻疑真,连神志都有些不清不明了,难怪千年后的诗人余光中,在《碧潭》荡舟时竟划入了幻境:“那就划去太湖,划去洞庭/听唐朝的猿啼/划去潺潺的天河/看你濯发,在神话里。”
自从雍陶以君山拟人之后,效颦者络绎而来,如北宋黄庭坚说“满川风雨独凭栏,绾结湘娥十二鬟”,南宋陈与义说“惟有君山故窈窕,一眉晴翠向人浮”,明人杨基说“君山一点望中青,湘女梳头对明镜”,清人杨世庆说“我闻君山有螺髻,妆成龙女凌波立”。他们虽然各立门户,独家经营,但他们的重要资本,却都是从雍陶那里隔代借支而来,而且借条也没有开具一张,本金尚且如此,更不要说偿付利息了。
雍陶的《题君山》宛如一支洞箫,这支洞箫是水仙给的,箫声幽远清扬,连鱼龙都要跃起倾听,一千年后的我也曾趺坐湖边水湄,遥对君山而听得如痴如醉。
五
以上几首诗的作者都非常明确,没有疑义与争议,但另一首写君山的诗,却有两位同时代的诗人同时享有著作权。如果是平庸之作倒还罢了,价值菲薄的东西即使拥有也缺少价值,但偏偏那是一首石破天惊的上选之作,像顶级的钻石一样价值连城。
曾于方外见麻姑,闻说君山自古无。
元是昆仑山顶石,海风吹落洞庭湖。
君山的身世究竟如何,当代的地质学家与考古学家自然会有科学的论说,而此诗作者的看法与现代科学相距甚远,他落想天外,竟于尘世之外见到三观沧海化桑田的麻姑,这位德高望重的资深仙人当然见多识广,“君山自古无”言之凿凿,那时混沌还未初开,乾坤还未始定吧?但君山后来又是何所从来呢?一波三折之后,麻姑才给出答案:原来是天地之作育,造化之神功,它是神仙遨游之所昆仑山顶的一块巨石,被浩荡海风吹落于洞庭湖中。人类社会中如果将人神化,必然带来灾难性的恶果,而诗人将山神化呢,带来的则是富于奇趣的美谈,将人捧上神坛,收获的是造神之后的苦难,将山送上神坛呢,馈赠的则是美丽奇幻的想象。这首诗一派天风海雨,一色幻境奇情,作者的灵感是神仙给的吗?凡人如我,就曾在这首诗的奇美的世界里,做过几乎不知归路的神游。
此诗的作者,许多诗选本都署名“方干”,他是唐代中晚期之交的作者,睦州青溪(今浙江淳安(人,以诗名著江南,“吟成五字句,用破一生心”就是他的名句。但也传为“程贺”所作。程诗人生卒年里均不详,他于中和二年登进士第,生平事迹见于《北梦琐言》《唐诗记事》诸书,说他善诗而以《君山》一诗名世,时人称为“程君山”。《全唐诗》在他名下也收录此诗,文字略有出入:“曾游方外见麻姑,说道君山自古无。云是昆仑山顶石,海风吹落洞庭湖。”孰是孰非,让方干与程贺去对簿公堂或私下了结吧,千载时光都已过去,人生苦短,世事纷繁,我是管不得那么多的了。
君山出题,诗人们目接神游,交出了他们各有千秋的答卷。答卷从风中来,从涛声中来,从月色中来,从水光山影中来,从神话传说中来,从他们遥望的眼睛中来,从他们诗意的心灵中来,告知宇宙乾坤,告诉书册历史,告示同时代人和后代人:八百里洞庭湖上,美丽奇幻着一座永恒的青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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