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7期


《错误》的一种解读

作者:潘禾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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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打江南走过
  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的开落
  
  东风不来,三月的柳絮不飞
  你的心如小小的寂寞的城
  恰如青石的街道向晚
  跫音不响,三月的春帷不揭
  你的心是小小的窗扉紧掩
  
  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
  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
  
  这是台湾诗人郑愁予的诗,作于上世纪五十年代中叶。那么多年过去了,仍旧有那么多人喜欢它,它的魅力显而易见。而它魅力的所在却并非一目了然,这似乎也是构成魅力的一个要素吧?以下是私人解读的一种。
  
  一、意象的张力
  
  “江南”是第一个意象。它的代表景致除了“南”的向阳地理环境催生出花红柳绿草长莺飞,还应有“江”的水光潋滟山色空,水是流淌于江南情景里不可或缺的传统元素。水湿润着空气与土地,滋生出红男绿女牵丝绊藤的种种聚合离散,比如眼波流转进而春心荡漾最后心如枯井死水不波,这样的故事最适宜发生在江南。因而“江南”这个地理名词出现伊始就预设了情爱的陷阱(在潜意识的准备中,故事顺理成章地铺开)。“江南”的内涵因此更适宜词的载体,白居易的《忆江南》是最明艳的记忆,“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的风光旖旎至今;韦庄的《菩萨蛮》是江南情绪的经典:“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江南歌女宽袖微掩的“皓腕”令人想起日本仕女和服半遮的)白后颈,风情隐约,一如词温柔妩媚含蓄的风格,这是女性的特质。在诗的唐代,白居易韦庄用词来亲近江南是否是一种自然的下意识!择呢?若从境界的角度说,白居易的《忆江南》的景致更近“无我”的自然之境,而韦庄的浅斟低唱就浸润了浓郁的“有我”情绪,这是私人的江南。许多年后郑愁予来到了韦庄的江南演绎了自己的故事。在《错误》这首诗的开头,我们随“我”进入江南,暮色朦胧,青石的街道玄机暗伏,眼角的余光扫到了文本中枝叶的影影绰绰,其间的情景,“不仅‘意象’承袭古意,连文法也顺应文言的造句习惯”,我们的情感就此裹挟着经验跌进了古典情爱的圈套里。
  “莲花”的出现凸现了水墨江南的自然背景。江南和莲的瓜葛可追溯到汉代的古乐府《江南》:“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朱自清的《荷塘月色》就于末尾说到月夜赏荷忽然的“想起采莲的事情来了”,因为“采莲是江南的旧俗”,于是“这令我到底惦着江南了”。江南与莲的联想是再自然不过了。但莲花并非单单开放于江南,就好像江南并非只有莲花一样,意象的!择单单点击莲花应该有深刻的原因。那么什么样的女人能让人想起莲花?换句话说这个如莲的女人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首先应该是外形的美丽吧,春风里的莲花呈淡红或粉白亭亭而立,只有身条轻盈容颜清丽的青春女子才配得上吧。如以品质而言,“出淤泥而不染”已经成为莲花清白的定义,那么将一个女子喻为莲花,是否蕴含着对她品性的一种肯定呢?若就风韵而言,可以徐志摩的《沙扬娜拉》佐证:“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恰似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那个日本少女为着诗人浸透了“甜蜜的忧愁”的目光袭击而表现为“一低头的温柔”,犹如水莲因了凉风的爱抚微微颤抖,本体和喻体之间的相似点是:温柔与羞涩。长于水中的莲顺理成章地温柔如水,但羞涩恐怕是因了外界的袭击恰恰响应了内心的期待吧?这是一种源于小家碧玉心态的表情(“小小的寂寞的城”不仅是“你的心”的喻体,应该也就是“你”的铺着“青石的街道”的家乡,那是小家碧玉的滋生地),由此应该相异于桃花或牡丹之类的女性:前者虽艳但有逐水而去的轻薄,这是青楼之风,可尽一夜风流;后者冠绝群芳,更兼富贵逼人,尤胜于一般闺秀,若非求得婚姻的结果不可作非分之想。因此如莲女子的背景和与之相应的气质特别能够激起男人的怜爱之心,但同时也埋伏了始乱终弃的隐患。(爱得轻易,抛弃大概也不甚可惜?)莲花终究开落在等待的季节里未结成莲子,惟有风的思念年年岁岁。再一次记起莲花的颜色:粉红或白色,粉红总使人联想到艳遇,白色却是追随人生始终的纯净之色,令人想起新娘喜庆的婚纱直到丧事的纟衰 服隐隐透出的悲剧底色,《错误》是后一种吗?
  “柳絮”的意象间接地回答了这个问题。先说“柳”,古人咏柳诗多多,“柳”常牵涉“别”。折柳相送委托感伤于飘逸的行迹一直为文人雅士沿袭,譬如李白之惜别时的“年年柳色,灞陵伤别,……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柳永之离别后的“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一直到现代词人李叔同《送别》之歌词:“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若作一小结,可见在有“柳”出没时的“别”的场景总有风相随,衬以夕阳或月色,风流凄艳。而托生于柳的“柳絮”自然亦随风伴月,譬如晏殊《寓意》一诗的“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错误》中的“柳絮”亦在“东风”之后悄然现身。“东风”既提示季节的春天,春意盎然,万物萌动;又暗示生命的春天,春潮涌动,情窦洞开。仿佛“你”只为“我”展开如莲的笑脸,柳絮也只在东风里翩翩起舞。或许总有薛宝钗一类的女子企望“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在现实里,这样的女子已成为时代的主流,男人们是因此越加骄傲抑或益发疲于奔命?),但“莲花”的提示确定了诗中女子对男子的一往情深是一尘不染的纯白:东风不至,柳絮静待枝头;只是东风吹过又哪里仅仅掠走柳絮?若以植物学的定义而言,柳絮是指柳树种子所带的白色绒毛,这是继“莲花”之后“白色”的第二次隐现,悲剧的颜色被再一次渲染。在桃红柳绿的江南,白色的两次隐现暗示了繁花落尽后的底色。若更宕开一步,恰如薛宝钗所说,“柳絮是一件轻薄无根无绊的东西”,飘零的柳絮犹如漂泊的游人或漂泊的心,如果这里无意影射“打江南走过”的“我”,那么应该是暗喻“你”在遭遇“我”之前心的虚席无属,更是“我”走过并将一去不返之后的人生无着:错误的头绪初露端倪。
  
  二、逻辑的魅力
  
  貌似不经意的意象有机地散落在诗中,辐射的信息拼图似的集合为画面:背景、人物、心理、矛盾,所有的点贯穿成线索,情节游动为故事,其中的契合逻辑严密,使这首情感内敛的诗充蕴了理性的美丽。
  《错误》里的“我”是诗中文字的先驱,并未显示性别。但当第二句的“莲花”出现时,读者经验中的“女人如花”确定了“等在季节里”的人是一个女子(在第二节里用“你”替代,构成了“我”的对面),由此断定了“我”的生理身份:一个男人。而女子“等”的这个行为又解释了男子“走过”这个动作的发生并不是第一次。“等”是一个过程中的姿势,暗示了前缘已结。这应该起始于这次“走过”之前的一次或数次的“走过”。而且,任何一次“走过”都必然经历“走到”。在这次“走过”之前的某次或数次“走过”中必然有“走到”之后的停留过程,长或者短。正是在这个过程中,“你”“我”生情,女人的生命如花绽放,然后无声无息地凋零在“走过”与“走过”之间等待的季节里。“开落”暗示了“等”的漫长的时间段。那么这一次“我”的“走过”是因了“你”的等待吗?如果是,那么应该是一个团圆的结局;答案在这一节里还未及提供。但无论是与不是,起码在男人的想象里女人等待依旧。可男人凭什么断定女人会年复一年地想念他?为了“我”的优秀还是“你”与生俱来的痴情抑或竟是“我”一厢情愿的想入非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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