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7期


苦难命运的悲怆奏鸣曲

作者:刘康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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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嬷嬷压根儿也没见过退斯妥也夫斯基。春天她只叫着一句话:盐呀,盐呀,给我一把盐呀!天使们就在榆树上歌唱。那年豌豆差不多完全没有开花。
  盐务大臣的驼队在七百里以外的海湄走着。二嬷嬷的盲瞳里一束藻草也没有过。她只叫着一句话:盐呀,盐呀,给我一把盐呀!天使们嬉笑着把)摇给她。
  一九一一年党人们到了武昌。而二嬷嬷却从吊在榆树上的裹脚带上,走进了野狗的呼吸中,秃鹫的翅膀里;且很多声音伤逝在风中,盐呀,盐呀,给我一把盐呀!那年豌豆差不多完全开了白花。退斯妥也夫斯基压根儿也没见过二嬷嬷。
  一 九五八年一月十四日
  ——痖弦:《盐》
  《盐》是台湾诗人痖弦的名作,这首诗虽然写于近半个世纪前,却一直脍炙人口;虽然篇幅短小,却蕴含着巨大的情感力量,震撼人心。可以说它标示着那个时代中国现代诗歌艺术所能达到的最高峰。那么它何以有这样大的艺术魅力?我们不妨对它进行一番细读。
  《盐》虽然是一篇抒情之作,却有着简单的故事情节,并且很明显,情节是按照时间的推进而发展的。在进入文本之前,我们有必要首先理清这一简单的情节线索。从文中“盐务大臣”“一九一一年党人们到了武昌”等词语,我们很容易搞清故事的背景是在清末,这正是中华民族最为苦难深重的时代;故事的主角是“二嬷嬷”;从“那年豌豆差不多完全没有开花”“盐呀,盐呀,给我一把盐呀”等语,我们可以确定,在中国某地发生了严重的灾荒,老妇人“二嬷嬷”挣扎在死亡线上。从“吊在榆树上”“走进野狗的呼吸里”等,我们又可以确定,主人公因不堪苦痛的折磨,自杀而死。由此可见,这是一个发生在中国旧时代的悲惨故事,不过我们不能不承认,这样的故事在中国发生得太多了,它是如此普通和渺小,已经很难打动我们的心灵。
  理清了故事的情节线索,我们就清扫了通向文本的道路,下面我们可以顺利地进入文本。此诗共三节,我们依次解读。
  
  二嬷嬷压根儿也没见过退斯妥也夫斯基。春天她只叫着一句话:盐呀,盐呀,给我一把盐呀!天使们就在榆树上歌唱。那年豌豆差不多完全没有开花。
  
  “二嬷嬷压根儿也没见过退斯妥也夫斯基。”诗篇以一句简洁的叙述进入文本。这一句来得非常突兀。我们已经知道,二嬷嬷是中国旧时代一个穷苦饥饿的老妇人;退斯妥也夫斯基(大陆通译为陀斯妥耶夫斯基)则是十九世纪俄罗斯著名的小说家,从来没有到过中国。这两个人物实在是风马牛不相及。但句子用“压根儿”一词对前者没见过后者这一本来理所当然的事实加以强调,就使文章显出了某种逻辑上的不妥。是否诗人别有用意?且让我们从小说家的作品那里寻找线索。陀斯妥耶夫斯基的几部重要作品分别是《死屋手记》《被欺凌与被侮辱的》《罪与罚》《白痴》《卡拉玛佐夫兄弟》等,这些作品的一个共同特征就是书写人类的苦难,特别是小人物的悲惨命运,关注他们的灵魂和信仰,并力图从宗教上寻求救赎之道。可以说,在世界文学史上,陀斯妥耶夫斯基已成为伟大的苦难书写者和关情者的典型和象征。然而限于时间和空间,小说家所关注的只能是俄罗斯人的苦难,远在东方古老帝国的二嬷嬷的悲剧不可能进入他的笔触。那么把小说家与二嬷嬷联系起来的惟一线索就是苦难了:前者是苦难的关情者,后者是苦难的承受者。这样,文义就变得透明了:强调二嬷嬷没见过陀斯妥耶夫斯基,实则是暗示在二嬷嬷生存的国度里,没有对人类苦难倾注巨大同情的人,没有人关注这些社会底层人悲惨的生存处境,遑论灵魂和信仰?二嬷嬷也根本不知道像自己这样渺小的人还会得到同情和关注。
  “春天她只叫着一句话:盐呀,盐呀,给我一把盐呀!”“只叫着”一词强调了二嬷嬷的生命需求之小。“春天”一词的出现给文本的叙述带来了些微亮色,因为春天是生命勃发的季节;但春天同时也是容易发生灾荒的季节,后文“那年豌豆差不多完全没有开花”证实了这一点,因此“春天”带来的亮色在这里只是一闪即逝。我们有必要注意一下此句中“盐”这个词,因为一方面,题目用的也是这个词,而一个词用作题目,就要求它对全篇的主题具有统摄或者提示的作用;另一方面,在这里面存在一个疑点:饥饿的二嬷嬷乞求的应当是粮食,而不是盐,虽然盐的匮乏也足以造成灾难。那么诗人的用意何在?常识告诉我们,盐是生存的必需品;其次在文学文化当中,盐常常隐喻着“生命”;在西方基督教文化当中,盐还意味着“爱”“奉献”与“拯救”。看来,合理的解释只能是,诗人并非是在现实的意义上,而是在隐喻的意义上运用这个词,以盐隐喻生命和拯救,这样就给二嬷嬷的乞求增添了丰富的意味:她不仅渴求填饱饥肠,她还热爱生命,她渴望能够得到同情与救赎。
  “天使们就在榆树上歌唱。”“天使”一词的出现又给叙述带来一线光明,我们知道,天使是基督教中上帝的使者,意味着光明、圣洁与拯救。“就在”一词强调了天使近在咫尺。那么“天使”们在干什么呢?在“歌唱”。“歌唱”一词描绘出一种甜美、幸福、兴致勃勃的神情,同时也抹去了上文透露出的一线光明,原来天使们对人间的苦难视而不见,无动于衷。最后一句中以“差不多完全没有”的矛盾性的修辞把得救的希望降到零度。黑暗依旧笼罩在诗行间。
  
  盐务大臣的驼队在七百里以外的海湄走着。二嬷嬷的盲瞳里一束藻草也没有过。她只叫着一句话:盐呀,盐呀,给我一把盐呀!天使们嬉笑着把)摇给她。
  
  “盐务大臣”的出现又一次带来了得救的希望,但紧接着出现的“驼队”一词则延缓了希望到来的速度,“七百里外”更是把希望推为一种难以实现的远景,“海湄”这个美丽的词则为希望抹上了一种虚幻的色彩,而“大臣”与“二嬷嬷”之间巨大的等级落差本身就是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这一句实则是带来一线希望又迅速把希望取消。
  接着出现的“盲瞳”更进一步地把二嬷嬷推进深渊:饥饿、衰老、失明,苦难已经无以复加。“藻草”在这里应当引起我们的注意,因为既然二嬷嬷已经失明,她肯定什么东西也看不到,何况长在海里的藻草呢?诗人这样写是否别有用意?我们知道,藻草是海生植物,受盐分很高的海水滋润,全体翠绿色。而绿色是生命的色彩,总是意味着希望。看来,“藻草”在这里也是一个比喻,隐喻着生命的希望。诗人以“一……也没有过”这个强调句式,强调了二嬷嬷看不到一线生命的希望,把上句带来的幻灭感推向更深。
  接下来又一次重复了二嬷嬷的乞求声:“盐呀,盐呀,给我一把盐呀!”我们知道,在文学作品中,重复一般具有对情感或意义进行强调的作用,很明显,这里的重复强调了二嬷嬷对生命得救的渴望,但上文冷酷的叙述无疑给这里的吁求带上更加绝望的音调。“天使们嬉笑着把)摇给她”,这一句与上一节描写天使的句子相呼应,通过“嬉笑”一词强调了天使对苦难的漠不关情。“)”一词则一方面点明季节,与上文“春天”相呼应,暗示了苦难的绵延无尽;另则暗示了苦难与绝望的加深。如果说“春天”还能给人一种希望的幻觉,那么“)”则给人一种“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绝望。苦难应该了结了。
  
  一九一一年,党人们到了武昌。而二嬷嬷却从吊在榆树上的裹脚带上,走进了野狗的呼吸中,秃鹫的翅膀里;且很多声音伤逝在风中,盐呀,盐呀,给我一把盐呀!那年豌豆差不多完全开了白花。退斯妥也夫斯基压根儿也没见过二嬷嬷。
  
  “一九一一年,党人们到了武昌。”这一句点明辛亥革命这一历史事件的发生。辛亥革命结束了两千多年的封建帝制,揭开新的历史篇章,无疑给苦难中的人们带来新的福音。这个简洁明快的句子异峰突起,把叙述引向新的方向。但是紧接着出现的“而”字又让叙述急转而下:绝望的二嬷嬷已经吊死在天使曾在上面唱歌的榆树上,再次与命运擦肩而过。“裹脚带”是旧时代妇女悲惨命运的缩影,它不仅摧残过二嬷嬷的肉体,如今又带走了她的灵魂。“野狗”和“秃鹫”则暗示了死亡的悲惨景况:没有一块葬身之地。二嬷嬷生时没有人关注她的苦难命运,死后也没有人为她寻一块埋骨之地。我们可以注意到,上文两次出现的“天使”这时没有再出现,代替天使的是秃鹫,一种嗜食腐尸的猛禽,这无疑造成一种反讽的意味:在二嬷嬷的天空上,没有生命的拯救者,只有无情的摧残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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